下了一下午棋,狄奥就已经耐心全无了。反正输棋已是既定,她干脆左顾右盼了起来,一会儿摸摸桌上的文稿,一会儿又看几眼已经被放进篮中的花枝,埃提翁索性让她准备出门,去把安福瑞索斯接回来。
帕提农神庙修在雅典城中央一个孤立陡峭的山岗上,师徒二人沿着西面通道盘旋而上,道旁石灰岩裸露,青翠的柏树耸立,被暖风吹得悠悠晃动。
狄奥先是用右手提着藤篮,后来换到了左手。随着篮子在两只手中互换的频率越来越快,眉头越皱越紧,手心也被勒出了红痕。
“我太实诚了,早知道意思意思就得了,不用给他们装那么多花枝。”狄奥抱怨道,可还是笑着的。
埃提翁还是帮她提着花篮,任由这个年轻人自由自在地撒欢儿去。他看着先前因雨天无法出门的狄奥吹着口哨,几乎是跳着上了台阶,凉鞋踩在不规则的石砖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风吹鼓了她的袍角,可狄奥按都不按,跑得远远的冲他招手。
还没等埃提翁说点什么,他们就已经可以看见远处的平台,另一个与狄奥身形相似的男孩像旋风一样冲了下来,几乎是撞进了狄奥怀里。后者一个趔趄,还是接住了他。
“你们终于来了。”安福瑞索斯大笑着说,见狄奥身后还跟着自己须发灰白的老师,终究是从狄奥身上爬了下来。
安福瑞索斯敢去折腾狄奥,但可能是小时候顽皮被训斥过,面对埃提翁总是不敢造次,故作乖巧,倒是半路被接管的狄奥还要胆大许多。
狄奥和安福瑞索斯两个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了一起,不知道在聊些什么。他们发质差不多,都是那种蓬松有弹性的软发,如波浪一样卷曲,并不算柔顺的边缘因发丝显得雾蒙蒙的,就是太过细密,打结了难以梳开。
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就连发型也是一样的,这是埃提翁替他们随意剪的,他也只会剪这样的头发。
“还好你们来了,再不来,《利末记》都快要让那群僧侣按着叫我学了。”安福瑞索斯心有余悸地说,就好像他刚刚真的从什么魔爪中逃了出来。
也许是喜欢古典文化的原因,再加上教会对艺术的苛待,安福瑞索斯一直对教会颇有微词。
埃提翁交代狄奥和安福瑞索斯在神庙外围的女像柱旁等他,自己将橙花送进内殿。
……
那是三个正在洒扫的女人,一个垂着头的老妪,一个过着披肩的中年妇女,以及一个梳了单辫的少女。见埃提翁走进,她们三个停下动作,直勾勾地盯着他。
“雅典人埃提翁。”老妇从脚边取了一盏油灯递给他:“夜色已深,执灯方能将道路看清。”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埃提翁下意识问,他看了看窗外,一轮红日尚挂在窗边,有微微坠落之嫌,根本不需要油灯。
“东面的太阳已经坠落,想要寻找宏日,还得前往西方。”中年妇女走上前,用手上的布轻轻往窗台一拭,天幕陡然变黑。
埃提翁心中大骇,想要调动魔法却发现魔力已如泥牛入海。
“接下灯吧,你知道我们是谁。”年轻的少女语笑阑珊地说,递过油灯。
“我即是你,你即是我。”
埃提翁执灯转身,灯油如河流般留下,汇成一泓直通殿堂门口的曲流,一个红衣女人就踩在这条燃烧的河流上,一步步向他走来。
她有着灰色的,属于掠食者的眼眸,鼻梁弯曲如鹰喙,面庞显露出一种饱经风霜的美感,黑色的鬈发披拂在身后。她看着埃提翁,唇角弯起一个近乎悲伤的弧度。
这是多年后的狄奥,埃提翁突然意识到,尽管她连同刚刚的三个女人一样,只不过是幻象罢了。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经历了什么,自己又去了哪里?
埃提翁闭上眼,任由幻象涌入。
一幕幕幻影从他脑海中闪过,不曾驻足,最后形成三条曲折的路径。三个人,三个地点,三个方向,三个结局,却又无数个选择,无数个机会。
这三条曲路如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发辫,密不可分,又势如大江大河,不可抵挡。
……
待埃提翁再睁眼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手上空空如也。
狄奥和安福涅索斯围着埃提翁,前者还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就好像方才埃提翁已经凝固成了一尊雕像。
“老师,您怎么了?”狄奥小心翼翼地唤他。
为什么她要长大呢?年轻人的步履轻盈,眼神如初生牝鹿般温润,眼里永远藏着笑,眉目间都饱含日光,就好像世间再无烦恼可以将她困扰。
以另一种方式成长的她,还会是原来的她吗?
埃提翁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狄奥的脸,深切的悲哀涌上他的心头。
……
入夜,埃提翁敲开了狄奥的房门,却发现年轻人压根没有睡着,她倚在床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看见了埃提翁,狄奥颇有默契地下了床,师徒二人走到庭院。
“我看到了一些有关你未来的幻象。”埃提翁开口道。
“很糟糕吗?”
“不,只是……”
只是从此以后,狄奥的未来已经与他无关了。埃提翁的嘴唇颤了颤,终究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自己年长两位弟子太多,即使能无疾而终,与他们也终有分解的一日。
只是埃提翁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日来的那么快,而这一事实又以一种无比鲜明、不容忽视的方式显现在自己眼前。
“你得离开雅典,狄奥,不要再回来了。”他说道,年轻人只是看着他,眼眸中犹疑惊骇的神色颤了颤。
过了许久,埃提翁才意识到,那或许是一抹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