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文回到埃克特大宅时，并不意外看到狄奥早已在书房中等候。
希腊人困得将头蜷在了臂弯里，指尖轻轻搭在头顶细密卷曲的发旋中，蜡板压在胳膊肘下，铁笔已经被放在了一边。
高文默不作声，站在他身后。
果不其然，那块蜡板上写得都是希腊语字符，他并不能看懂。但他还是轻轻捏住蜡板边缘，作势要将它抽出，这猛然惊醒了几乎已经陷入熟睡的狄奥。
其实高文倒不是故意想要强迫狄奥深夜参与讨论，毕竟没有什么事不是能留到第二天再说的。但如果放任狄奥以这种扭曲的姿势呆上一晚，他明天不落枕才怪。
“你在写些什么？”高文状似随意地问。
“信。”狄奥环视四周，确定无人后打了个响指，变回了女性形态：“给老师的，请人带回雅典。”
“很重要吗？值得你先打一遍草稿？”
其实，高文疑心关键不是信件的内容，而是收信者比较重要，才值得如此珍重的对待。
“毕竟从英格兰到雅典路途遥远，如果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那就不值得写了。”
“但往往是越亲近的人，越希望能将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无巨细地告诉对方，不是吗？”
高文冷不丁地问，瞥见狄奥的脸僵硬了一瞬，又迅速恢复如常。
“确实如此。”她坦然答道：“但是我没有这个机会。”
随后，狄奥几乎是迅速转换了话题，告诉高文自己已经获知了那晚袭击他们的人的部分同伙信息，毕竟幕后黑手们想要逮捕瑞格蕾尔的行动，最终因谢场者被临时替换成了继任演员而扑了个空。
高文倒没有在意狄奥不想对她过去的生活多谈，毕竟如果过于坦诚，难免会有人对既有之事妄加猜测，为她本人再增添许多不着边际的评判。
更何况自狄奥来到不列颠后，她的全部经历已如一本摊开的书。如果不能被读懂，那不是她的问题。
“我知道你能够完成的。”高文说，却没想到这无心之言反而引起了狄奥的好奇。
“你从前可不会如此轻率地夸奖我，伯爵，我倒是很好奇是什么让你转了性。”
倒不如说，在此之前高文为了防止这个希腊人过分膨胀，对狄奥一向是批评多于鼓励，就连将格拉摩根全盘交与她管理也得事先敲打一番。
“也许只是我想做的比你先前的雇主更好。”高文说，这更像是个玩笑，因为真实原因是高文终于觉察到狄奥行事肆无忌惮的原因，只有取得足够丰硕的果实，才能为她换取信任。
而只有当高文处于和狄奥相似的位置时，他才意识到这有多难。
“哦，是吗？”狄奥笑了起来：“或许还需要多加努力，毕竟比起大方与富有程度，你远不如我的任何一任雇主。”
高文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这绝对是真话，即使没有人爱听。
“我今天去见了梅林，他用塔罗牌为我占卜，还让我预见了一些画面。”这次，转移话题的人成了他。
高文取出那张魔术师牌，递给了狄奥：“这是梅林让我给你的。”
“他知道我是谁？”
“不，只是让我交给在幻境中反复出现的人，我猜那是你。”高文注视着狄奥，后者已经陷入了不同寻常的沉默：“我看见了你还未成年的时候，以及一棵橙花树。”
至于其后狄奥被烈焰焚身的景象，高文就没有继续说。
“魔术师……”狄奥眯了眯眼睛：“感谢他，这评价还蛮高。”
“为什么？”
“同时象征着热情主动，智慧与启发的一张牌。自信自己能轻松驾驭四种元素，也具有充足的技艺解决问题。”狄奥解释说：“我知道的不多，只是在君堡偶然了解了一点。”
“在一个巫师的小团体中学到的，可还没到两个月我就离开了。”
“但是，如果将这张卡牌倒置，它的含义是相反的，象征着欺骗、意志力薄弱、不完善的条件，过度自信等。”
“其实梅林最开始想让我把女祭司那张牌带给你。”
“女祭司……也代表着智慧，但是更多的象征着阴性的力量，以及冷静、内敛与平衡。也有人用它来占卜感情方面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女祭司一般代表着伴侣的那一方。”狄奥扯了扯嘴角，看上去有些尴尬：“难怪梅林要将女祭司收回。”
“一套牌是不可拆分的，哪怕不准备继续使用它来占卜。”狄奥端详着手中的卡牌：“这是一个提示，应该并不是纪念，我想等我下次与他正式见面时，还得将卡牌归还。”
“在占卜时，你抽到的牌是什么？”
“一个轮盘，被四种有翼生物环绕着。”
“命运之轮。”
“坐在石椅之上的人，手持双剑。”
“……应该是宝剑牌组中的一个，我并不太了解。”
“裸身女人往湖中倒水，背景是一颗硕大的星。”
“星星。”狄奥莫名笑了一下，觉察到高文的目光后解释说：“一张象征希望的牌，基本上前面无论出现什么灾难一般的牌，它总是能抚慰人心。”
“不过你抽到的牌是正位还是逆位？也就是，当你抽出它时，是正置还是倒置？”
“相对我而言，还是相对梅林？”其实高文确实忘记了卡牌的正倒，在那一瞬间，他的所有心神都被放在了记忆画面上。
“……”狄奥卡壳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应当相对于你还是梅林，毕竟问卜者是他，而受卜者是你，一般来说，即使需要有人协助占卜，提问与受卜一般是同一人。”
其实是尤瑟王与梅林暂且不希望他知道他们提出的问题罢了，高文想。这必然与那个绿眼女人相关，毕竟梅林似乎希望通过幻境窥看那女人的情况，还险些被抓包。
只是高文也不清楚为什么狄奥会出现在他的预见画面中，这取决于梅林询问的到底是短暂还是长远的情况，或许这能解释的通梅林为什么会险些让高文将伴侣牌带给狄奥。
“幻境啊……其实倒不必太在意，它所展示的只是一种可能性，或许是过去，或许是未来。毕竟命运不是一条直线，没有什么是既定的终点，它更像是一棵树，稍不留意便会拐上另一个未知的分叉。”
考虑到狄奥本就不了解塔罗，而高文也忘了正位逆位这回事，或许她是在劝说高文完全不必在意占卜这回事。
“至于你的幻境中为什么会出现我……”狄奥满腹纠结地说：“或许是梅林需要在潜意识中借用其他巫师的力量？毕竟能支撑起一个幻象，确实非常了不起。”
“又或许只是因为每个人都会与其他人产生关联，或多或少罢了。”高文说，现在狄奥彻底闭嘴了，这让高文开始怀疑狄奥方才说的其实只不过是扯淡。
“你今晚去哪里住？”
他并没有收到狄奥借宿于埃克特大宅的消息，而现在已经宵禁，她也不可能再寻找其他旅店。
“让安福瑞索斯分半张床铺给我吧。”
“你跟他说了这件事吗？”
“还没，大不了把他吵醒呗。”狄奥耸了耸肩，理直气壮地说。
“其实我可以像安福瑞索斯一样分半张床铺给你，他也不必被你吵醒。”高文建议道，更重要的是，狄奥也不需要挂着她男性形态的伪装，以继续在安福瑞索斯面前装模作样。
狄奥瞟了高文一眼，后者猜测她的意思大概是“你和安福瑞索斯能一样吗？”，不过她倒也没拒绝。
……
或许是因为昨天一夜没睡的原因，高文几乎一沾枕头就泛起了困意。他听见狄奥身边辗转反侧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嫌弃被单不是新的。
“伯爵。”他忽然感受到狄奥靠近，低声问他：“你还醒着吗？”
就是已经睡着也得被你吵醒，他想，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狄奥已经坐了起来，蓬松的鬈发为她披上一层如三年没剪毛的猎犬一般的轮廓。
“我只是突然想起我有话还没说完，关于预言。”还未等高文开口，狄奥忽然说，声音如同梦呓一般。
“他告诉我，我会遇到三个人，面对三条岔路，经历三次离别，三次重逢，但不是所有重逢都是为了相聚。权利在我，而我必须慎重选择。”
“他还说，让我向西走，我的命运在雅典以西。”
高文沉默了一会儿，这倒是能解释狄奥为什么花了近十年在地中海打转，地中海可不就是在雅典的西边吗？同理，不列颠应当也是。
而雅典西边的地域也未免太过广大，如果一直不停地尝试，或许究其一生也只能得出一堆错误的答案。
但究竟什么是命运呢？命运并不一定是当人期待之事光临，也许狄奥已经走上了既定的轨迹，只不过她一直没发现，或者不愿服输罢了。
不管是伊壁鸠鲁还是克吕希普，没有人愿意承认所有事都必然由命运导致，这无疑是令人恐惧的。*（1）
高文想着，等待着狄奥的未尽之言，可后者一直没有继续开口。
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