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后，高文正欲离席而去，却看见舅公尤瑟王冲他招招手，明显是有话要跟他说。其他的大臣目不斜视，鱼贯而出，唯有梅林还留在原位，手上拨弄着一副纸牌。
高文任由尤瑟王将他按在梅林旁边的位置上，在此过程中，他们始终一言不发，而梅林专注于将纸牌铺展，让高文从其中抽取任意三张。
“我好像见过这样的纸牌。”高文并没有立即抽取，而是忽然开口说。这样的纸牌看起来有些熟悉，他想起自己在伦敦的郊外识破那流浪者的骗局时，对方用的正是那样的纸牌。
“你说过，那张恶魔。”尤瑟王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即使未转头，高文能猜到此刻他舅公的脸色一定阴得能滴水：“这就是问题所在，黑发绿眼，我原本怎么没能想到呢？”
“是谁？”
听尤瑟王的意思，他认识那女人。当初高文跟他描述过流浪者的肯特口音和不俗的语法，却并未引起尤瑟王的重视。而现在高文传递的消息被验证无误后，尤瑟王好像才恍然大悟，并对老熟人的到来感到颇为不快。
尤瑟王没有回答，看起来他还不希望高文知道这件事，高文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这也许涉及到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秘辛。
“我本以为她会使用倒吊者那张牌。”与阴沉沉的尤瑟王不同，梅林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犹疑，以及更多高文无法探究的神色。与高文疑惑的目光对上后，他才开口解释。
“这是叨忒之书，为教会禁止，巫师用于占卜命运的方式之一。相传叨忒为埃及月神，通过此书向凡人传递命运的旨意，后以图画的形式绘制成卡牌，由亚历山大大帝传入欧洲。”他垂下眼睛：“伯爵，你所听过的有关我的传说大抵是真的，叨忒之书也确实能揭示命运的一角。现在，请抽牌吧。”
教会的确在禁止“邪恶的卡牌游戏”，但是听说它们在意大利一带更加风靡，英格兰教会倒暂时不需要去管束。
高文不知道为什么尤瑟王或者梅林会如此迫切地希望能得知他的命运，看起来，他似乎已经被卷入了有关卡美洛王室的复杂迷局之中。而这一切，也许都与那个在伦敦郊外以骗人为业的苏格兰流浪女相关。
说实在的，他不是很相信这些，即使他自己就雇佣了一个巫师，但狄奥从未展现过预知未来的奇异能力。但高文一向认为命运随人的选择而改变，一点轻微的变动，一个看似不经意的选择，或许都能使未来滑向未知的方向。
他轻轻叹了口气，按照梅林的指示随意翻过了三张卡牌，只来得及看到牌面的大体样貌，梅林就已经将牌收拢到手心，混合其他的那些迅速洗了。
“请闭上眼。”梅林抬头看向他，依然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还没等高文反应过来，梅林略有些枯瘦的手指就已经覆在他的眼皮上。
……
高文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双眼碧如宝石，裹着黑头巾，坐在伦敦郊外的田野边，三个碗在她的手中灵活地换来换去。一个懒汉坐在她旁边，抓耳挠腮，嚷嚷着要再开一局。
而自己也出现了，正下马，往人群聚集的方向走去。高文认了出来，所以这应该是一个梦境，毕竟没有人能以另一个视角观看过去，只有在梦中，一切皆有可能。
他看着自己拨开人群，走了过去，与那女人对话，索然无味地重复已知的一切。
可突然，女人抬起头来，视线如鳄鱼般阴冷，原本按着碗的手向他抓来。高文想要后退，却动弹不得，直到周身燃烧起毫无温度可言的火焰。
一阵天旋地转——
他看见薄雾下的海湾，一艘船静静地在月光下漂泊，海风吹来冰冷的水汽；孩子在无光的旷野上玩耍，身侧是三个并排的墓穴。
一道头戴王冠的黑影在走廊上行进，晨光熹微，如海浪般卷曲的金发熠熠生辉。
异域的港口，水手拉起了白帆，满载珍宝，而他竟因此心烦意乱。冰冷的火焰灼烧着他，幻境如水障一般崩解。
等他再睁眼时，一个穿着松垮白袍的孩子出现在圆桌边，准确来说，是坐在桌上无拘无束地晃着腿，黑发灰眼，头发如羔羊般柔软卷曲。高文完全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但那孩子看起来比他更迷惑不解。
“我等你很久了，你为什么才来？”那孩子问道，语气听上去像是在责怪。
突然之间，高文什么都看不见了。无论是威斯敏斯特，那张来自苏格兰的圆桌，那个孩子，梅林还是尤瑟王，他们全都消失在了高文的视线之中。他站在满树繁花之下，望着从花梢上跃下的白袍少年，一阵风吹过，花瓣如雪一般落下。
少年轻手轻脚地落地，带着喜悦向高文走来。
“我已经窥见了我的命运。”他低声说：“我不会再放手了。”
说着，他将手紧紧地扣在高文的手腕上，直到那火焰也烧及其身。那少年的面上突然显露出痛楚之色，那火焰真真切切地灼烧着他，他强忍痛苦的表情却很快放松了下来，甚至露出了微笑，而就在这明亮的火光中，高文看见了一抹熟悉的幻影。
轻柔的希腊语在耳畔作响，念诵着高文曾经听到过的一句话。那是去年圣诞的书房中，似醉非醉的狄奥所说。
……
等高文真正清醒过来时，他发现他正趴在圆桌边。那支火烛仍平静地燃烧着，尤瑟王早就离开了，只有梅林还留在原位。
高文不确定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因为梅林看起来好像老了不止五岁——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更加深重，早就全白的头发似乎变得稀疏了起来。
“魔法的作用，强行窥视命运总要付出代价。”梅林说，垂下了眼，像是要将严重性凭空浮现的红血丝全部藏在眼睑之下。
“国王知道这件事吗？”
“嗯，他命我这么做的。”
高文猜到了，毕竟他的命运与梅林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叔父正是他那日在门廊之家与狄奥谈到的，肆无忌惮地“使用”着他人的可怖的人之一。
尤瑟王会这样对他吗？高文突然想，他不确定，他也不敢赌。
“帮我把这张牌送给那个人。”
梅林从里面挑出一张牌，那是一个表情严肃的女子，端坐在两根柱子中间。她的脚下踏着一弯新月，单手从层层叠叠的淡蓝衣袍中探出，手中捧书。
“谁？”不会是他在伦敦郊外看见的那个流浪者吧。
梅林打量着高文的表情，忽然又把牌抽了回来。
“那就不是女祭司。”他皱着眉说，从牌堆中又挑出一张，看起来有点不情愿：“给你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个人。”
一个身着红白祭袍的男人正在举行着神秘的仪式，一手拿着魔法棒指着天，另一手指着地，桌面前放置着圣杯、权杖、宝剑与钱币，头顶画着代表无限的吞蛇符号，红玫瑰与白百合在他身边绽放。*（1）
高文看着这张牌，眼睛眨了一下。
“我看见了许多人。”他说，光是与他直接发生对话的就已经有两人，即使他们的都令高文感到莫名熟悉。
“但是你知道他们是一个人。”梅林说着，靠在椅背上：“去吧。”
那这样看来，高文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他会完成这个任务的，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事要请求梅林。
“您也看到了我所看到的幻象，对吗？”
梅林点了点头。
“那您知道在幻象里面，我所听到的希腊语是什么意思吗？”
“幻象中有声音？我只能看见画面。”梅林偏过头问，看上去有些迟钝。他的神态不似作伪，大抵确实没听见。
或许是因为，那些话是对自己说的，高文突然想到，即使他不知道这个念头从何而来。
这倒不代表梅林无法帮到忙。高文清楚他的履历，梅林是曾于欧陆周游的英格兰人，如果不是在一次庆典上为了保护遭遇刺杀的尤瑟王，他恐怕早已成为约克主教。
也就是说，这位巫师曾受过非常良好的教育。
“您有有关希腊语的书籍吗？我想借阅一下。”高文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