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伊菲革涅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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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文寻了一个后排角落的位置坐下,板着脸往受雇收取费用的手上的布袋中放了一便士作为票价。那几个抢了前排的守卫早已停止了交谈,时不时暗搓搓地回头瞧一眼他,又转过去紧张地交头接耳了起来,就好像不知道应不应当趁机逃开似的。

高文并不打算理会他们,低下头翻阅起了狄奥递给他的小册子。

狄奥方才说的话听起来的确很有道理,却也无法掩饰她惯常的剑走偏锋的习性,以及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他放弃了和狄奥继续争执,也仅仅是因为这是无意义的。

高文没有被说服,甚至仍然在为狄奥的不告而别而恼火。可与此同时,仍然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

狄奥是那种会为朋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的人,如果她认为这是最好的方式,她就会这么选择。

但是,在抛却采用女演员作为噱头这一行径外,狄奥真的能够帮助安福瑞索斯的作品取得成功吗?或者说,安福瑞索斯的作品究竟是否存在能够获得名望与金钱的基石?

高文不会质疑安福瑞索斯的水平,尽管其他格拉摩根人,比如说罗安达,将安福瑞索斯的诗作看作驴叫。可他毕竟与狄奥师出同门,又如此轻易地获得了那心高气傲的希腊人的青睐与喜爱。

除了在经年累月的相互扶持中埋下的友谊,想必只有天赋与才华能令狄奥折服,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以达成友人对艺术的追求。

可就如同狄奥时不时给安福瑞索斯泼的冷水一样,在基督的时代降临后,艺术性的戏剧早已失去了成长的沃土,倡导“赎罪”的教会批判以享乐为出发点的戏剧,甚至认为他们不该存在。而当罗马帝国解体,本就走向失落的戏剧艺术近乎回退到了原始状态,偶有少量的仪式性或职业的娱乐表演。

直到近些年,随着城镇的崛起与各地集市的建立,戏剧似乎在逐步复苏,但严肃的宗教剧和粗糙下流的喜剧实在令人难以欣赏。至于千百年前曾于一个名叫希腊的渺远地域演出的神话剧?在不列颠,没有人听过,也没有人在乎。

究竟有没有人真正将戏剧当成文学艺术进行创作,而不只是为了从无聊的乡下闲汉手中骗取几个子儿?大抵还是有的。高文听说过甘德斯海姆*(1)的修女赫罗斯维塔*(2)曾以泰伦提乌斯*(3)为典范,用戏剧体的语言创作了一系列圣徒传记。

即使如绝大多数不列颠人一样,高文对地中海沿岸的情况近乎一无所知,也能从狄奥的只言片语中推测,曾于意大利进行戏剧创作的安福瑞索斯恐怕成就与名望不亚于赫罗斯维塔。毕竟他也曾接受过众多名门望族的委托。

而当高文翻开剧本时,也确实被安福瑞索斯笔下的词句所吸引。它以拉丁式的语法构成,草草扫过去,不少段落甚至用诗体写作,用恰到好处的韵脚压制原本零落散乱的英文体系,与近乎由日常对话,甚至多数时刻由演员自由发挥的俗剧截然不同。

作为一部仅仅花费小半年功夫就写出的作品,它无疑是令人震惊,甚至尽善尽美的。

高文说不好伦敦人会不会欣赏这样的作品,毕竟他了解自己同胞的文化水平。

当大多数观众都归位,而戏台前的站票区域已经几乎被填满时,高文这才意识到戏剧已经开演了。

他半心半意地聆听着开场阿伽门农同弟弟墨涅拉俄斯,以及祭司卡俄卡斯的交谈,目光已经落在了角落候场的演员身上。最引人瞩目的自然狄奥和另一位披发的演员,那位扮演伊菲革涅亚母亲克吕泰涅特拉的男演员胸前被塞得鼓囊囊的,衣饰与狄奥相同,都是白袍配上网衣,只不过披巾分别为黑色和白色。在距离较远时,那原本粗糙的戏服看上去还像那么一回事,甚至能让人觉察到设计的精心与传递的美感。

而当狄奥登台后,观众席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看着她饰演的伊菲革涅亚公主飞扑上去,拥抱自己久别重逢的父亲阿伽门农,甚至天真地说要为父亲排忧解难时,又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愤怒的嘘声。

高文可没料到观众的反馈会如此强烈,即使戏剧文化本就是这样——观众在下方嬉闹着交谈,演员于台上表演,根据观众的反馈调整节奏,甚至作出互动。他自然也旁观过不少戏剧表演,但也没有任何一场的观众会表现得如此整齐划一。

有些时候,观众的过于吵杂的反馈会打断经验不足的演员的演出,可对于狄奥来说,这仅能增添她本身就膨胀的自我感觉。她无疑享受着这一切,调动他人的情绪,聆听所有呼喊、激烈的拍掌与悸动。

即使就客观来说,狄奥并不是一个好演员,也不适合伊菲革涅亚这个角色本身。即使安福瑞索斯为她量身定做的剧本,让她短暂地抛却了身上原本存在的,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特质。为了表现出公主天真纯洁的气质,她不时下撇的,如同每一道在噩梦中徘徊的阴影的唇角也轻轻翘起。

她的年龄与再极力掩饰,也不免传递出的观感完全有别于忧柔静郁的少女。毕竟年轻演员的演技再低劣,红润的脸颊与未经雕琢的生涩恰好能复合角色。至于狄奥,同样是王女的角色,或许卡珊德拉*(4)于她更加适合。

对于英文写作的剧本,尽管拉丁文格律显然帮上了忙,背诵与述词于狄奥无疑是巨大的挑战。在此之前,她很少使用英语进行如此冗长的对白——与高文交谈使用的是拉丁语,同其他格拉摩根人也只是用日常英语进行过比较简短的对话。

她会忘词漏词,但用“临时口占”*(5)强行掩饰了过去,观众似乎对此完全一无所知,或许是出于对异域风情的追捧,看起来甚至喜爱狄奥有些僵硬变扭,带着地中海海蛎子味的口音。只有拿着剧本的高文才察觉到了这点,也无怪狄奥临上台前仍在默背。

似乎并不想考验观众们的耐心,剧情飞快地推进着。在听闻阿伽门农要献祭自己的女儿时,克吕泰涅特拉安排伊菲革涅亚逃走,一面与阿伽门农争执。可奥德修斯向士兵们扬言,只要杀死了伊菲革涅亚,希腊联军必然将取得胜利,逃走的伊菲革涅亚也被士兵们寻回,让她见父母最后一面。

在剧本上,对于接下来的场景描写,只有一句“伊菲革涅亚不知事态的严重,向父亲乞求”。可就在观众们的惊呼声中,戏台上的伊菲革涅亚缓缓跪了下来,膝行走向阿伽门农的演员,一把扯过饰演弟弟的孩童演员,声嘶力竭地向父亲乞求宽恕。

而当听到同样激愤的“父亲”的拒绝与步步紧逼时,那滴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依然没有站起,她颤抖着走向观众,膝盖被尘土沾染,进行最后的独白。所有人都不再出声了,直至这是他们才知道,伊菲革涅亚的独白针对希腊士兵发出,而他们的恰好处于这一位置。

伊菲革涅亚戴上婚礼的花冠,走向了祭坛。在混乱中,卡俄卡斯等祭祀人员试图抓住她,却被挣脱了。最后是一道黑影擒住了她,用短剑捅中了胸口。伊菲革涅亚回头,看见了父亲的脸庞,指向天空的手垂了下来,倒在了地上。

看着狄奥的戏服突然晕开血迹,高文心里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应当是藏在布料后的血袋。这一幕介于真实性与艺术性之间,如果不是他针对见过被捅伤后的反应,也不免被蒙骗。

可有些观众显然不这么想,他们已经开始啜泣了,无暇顾及此后的对白。

戏台上的演员已经脱离了状态,纷纷站起准备谢场,仍然不见狄奥的身影。吵杂的议论声再次响起,直到剧院左上角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高文看了过去。那是面带微笑且精神奕奕的狄奥,已经更换了常服,属于真正的希腊人的服饰。

狄奥缓缓走下台阶,向所有为她欢呼的观众挥手致意。剧场中近乎一半的人都站了起来,一些人向过道挤去,伸出手想要触摸她,而剩下的人也大多在翘首以盼。而那几个守卫甚至抢先占据了最前的位置,其中一个还得到了同她握手的机会,并为此而笑得脸都要僵了。

她随意满足了其中一些人的愿望,返回舞台中央,与其他演员一同谢场,将头上戴着的花冠高高抛向观众席。

最后,高文看见狄奥微笑了起来,饱满的下唇向上牵起,她向某一个方向轻眨了一下左眼,随即便收回了目光。

那是给他自己看的,高文清楚。

因为在欢腾的人群中,唯有他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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