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对劲，在主演被以如此残忍的手段谋杀后，高文本以为安福瑞索斯的小破剧组在早已就地解散了。
至少直至今天早上，剧作家本人仍窝在埃克特大宅的客房中，整日抱着鲁特琴哼哼唧唧，一副毫无斗志的模样。
会不会就连安福瑞索斯自己也对剧组的重建与演员的更新一无所知？高文想，若是安福瑞索斯冒着违法的风险做主启用女演员作为噱头，他不应看起来如此怏怏不乐。
“它已经演了多少场了？”高文问弗里德里希。
“第三天，第三场，再演多一会儿，估计堂区的守卫们该收到消息了。”商人搓着手臂说道，从敞开的窗户那瞧了眼天色：“如果现在出发，还能抢到张站票，演员们一向在观众半满时开演。”
随后，他语无伦次地随意说了些感谢的话，便急着将高文从后门送走。
见弗里德里希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如何应对他本应防范的死亡威胁上，高文也没有继续强迫他回忆或者对名单上的人做出解释。他连着木盒一起要走了那尊耶稣像，便同弗里德里希道别。
沿着外墙走回巷道时，高文还能瞧见弗里德里希站在窗边，一手捧着面镜子端详自己，另一手成鸡爪状，扒拉着乱糟糟的头发，眼中是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兴奋与激动。
突然，高文的心中涌现出些许不妙的预感。
他没有选择返回埃克特大宅，尽管现在已经快要超过与科林约定的时间了。弗里德里希的住所距离圆形剧场并不远，大概这也是为什么对伦敦不算熟识的东法兰克商人在数月后才听闻谋杀案的消息，却能在极短的时间发觉附近有新鲜的戏剧。
高文抄了近道，寄希望于能在剧组成员到齐之前赶往剧场。
果不其然，在路上他碰见了好几个熟面孔，都是正在当值的守卫。他们嘻嘻哈哈的，边谈着天边走，并没有觉察到高文经过，可显然同样在往圆形剧场的方向行进。
出于某些原因——或许是地下水或战争，圆形剧场早已崩塌。它大半陷入了地下，不复昔日能容纳数千人，而百年前撒克逊人曾将它用作公民大会的荣光。大部分砖石都已经被清理，为周边的街巷与拔地而起的建筑所倾吞，仅剩中心区的一些断壁残垣。
高文听说，曾有人向国王建议将圆形剧场完全推倒，以构筑一座市政厅*（1）。这是一个好主意，只不过尤瑟王暂且无暇理会，只能任由它继续留存。
就在那破破烂烂的剧院旧址中，观众早已聚集了起来，相比史密斯菲尔德的集市表演，这堪称是不可思议的数量。
所有人都在嗡嗡地交谈着，占据了过道，目光几乎都落在了同一方向，那是正等候上场的剧组成员们。他们很好分辨，身着漂白后的粗亚麻布衣，个别还穿上了粗制滥造的仿青铜盔甲，腰间配着同样敷衍的道具短剑。
更准确来说，是演员们簇拥着的中心——那位备受瞩目的女性成员。她正低着头，看起来好像正默默阅读着，仅仅露出头顶熟悉的发旋，面庞被蓬松卷曲的黑发半掩着。
就在下一刻，翻动纸页的当口，女演员抬起了头，对上了高文的目光。
狄奥，他本应在格拉摩根辛勤工作的郡守，抛下了被委以的重任，选择和一堆不三不四的演员混在一起。
还没等高文调整好心情，或是采取什么行动，狄奥就已朝他咧嘴一笑，拨开簇拥着她的人群走了过来。
“伯爵。”狄奥颔了颔首，简陋的垂褶白袍外罩着装饰意味极强的网衣，仿绿松石与假珍珠镶嵌其中。比起对千年前某个或许不存在的时间段衣饰的复刻，这更像是某种为了满足异域幻想的造作设计。
“我原先还在想究竟要过多久，你才能收到这个消息。”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即使觉察到了高文的不满仍不以为意，甚至抽空向着几个吹起了口哨，试图吸引她注意力的观众招手致意。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因为安福瑞索斯，我听说他病得要死了，只是因为没人乐意担任剧作的演员。”狄奥无奈地说，摊了摊手，觉察到高文的不满后又慢悠悠地补充道：
“放心吧，格拉摩根的情况很好，更何况还有其他数位骑士监管着，即使郡守开了一个月的小差，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您觉得呢？”
高文深吸了一口气，他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气得发昏。狄奥再一次抓错了重点，甚至很有可能在重复当初和特里斯坦一同瞎胡闹的覆辙。
他当然不会因为狄奥擅离职守而生气，只要她能够保证手上管辖的事务一切正常，就算穿过大半个世界回一趟老家也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你知道法律禁止女演员登台吗？”
“当然啦，常识问题。”狄奥挑了挑眉，显然对自己正在挑战律法底线的行为心知肚明。
“对于违反这条法律的后果呢？”
“已经有人警告过我了，大概比罚金要重一些，很可能恰巧满足游街示众的资格吧。”她轻巧地说。
“那你还……”现在不是应该责怪狄奥的时候，只要高文一开头，死不认错的希腊人肯定会以各种方式反驳他，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他堪堪止住这个话题，选择把最要紧的事情说了出来。
“守卫正在来剧场的路上，不论你们有什么打算，现在最好都停下来。”高文警告她说。只要狄奥没有被当场抓个现行，守卫们一般也只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非守卫们对捉拿一位女演员游街这件事的兴趣过于浓烈，以至于无论如何也要达成这个目标。
狄奥疑惑地瞅了他一眼，示意正背对着观众席的高文转身。
”他们已经落座了，还是相当前排的位置。”狄奥提醒说，而当高文的目光扫过去时，那几个原本还在交谈的年轻人都瞬间安静了下来，脸上显露出惊愕又尴尬的神情。
看来他们认识自己，自己也认识他们，上司和下属将一同被逮到在伤风败俗的场所出没，这可真是太好了，高文在心里讽刺道。
可偏偏狄奥像是觉察到了他的想法，又笑了出来，故作姿态地说：“你最好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市长。如果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登台表演是极为不雅的，那么注视着她的观众也是如此。”
“一旦我离开，如果守卫想要逮捕你，就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了。”高文沉默了半晌，说道。
”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后果，哪怕在现在，它也只是一种可能性。不要忘了我是一个擅长变形的巫师，只要能离开这座剧场，自然有办法逃脱追捕。”
这话说的没错，毕竟确实没有人能够揭穿狄奥的变形。只要她能甩掉追捕者，随意潜入任何一个无人的拐角或小巷，变作男性形态，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将他与舞台上的女演员联系在一起。
变形的高妙之处就在于，它不仅仅是关于如胡渣喉结等细微处的塑造，更重要的是骨骼感与体态的变化，更不论截然不同的声线，这不是寻常人压低嗓音或是模仿能够做到的，魔法令它自然而无需刻意。即使将男性形态与女性形态的狄奥都置于眼前进行比较，也不会有人认为这是同一个人。
高文还记得狄奥曾经变做他自己的模样瞒过邓尼斯主教的来访，他当然不会对此有任何怀疑。
“更何况我无意于引诱伦敦的市长徇私枉法，就如同作为格拉摩根郡守时的我也会秉公办事一样。”
狄奥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我也同样因成为安福瑞索斯的友人而存在。我能猜到你还想要说什么，有太多的理由阻止我亲自为满足他的心愿而表演，比如说……在格拉摩根寻找一位适龄的男性演员，简便而快捷，作为异乡人，他也将无惧伦敦传言的恐吓。”
“我也确实这么做了，但到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主意。我想你有所不知的是，这是安福瑞索斯第一个凭借着自己心意书写的剧本，这是为我而写的。”
那么，作为剧本原型的那个人，才是诠释它的最佳人选，这就是狄奥的潜台词，高文读懂了它。
她将手上的纸页递了过去，高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发觉这正是《伊菲革涅亚》的剧本，直至方才，狄奥仍在默握着剧本默默背诵。
“你可以选择离开，或者留下来欣赏它，我猜测是后者。如果是的话，请祝福我，或者替我祈祷吧，伯爵。”
除此之外，你别无他法。
狄奥转过身，拍拍手，召集已然全员到齐的演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