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佐薇的古堡之行便到此结束。泛滥的湖水把我们带到镇子郊外的28号州级公路上，在那之前我和她已经因过度疲惫而陷入昏睡。我依稀记得半梦半醒间见到的景象：苍穹铁青，雨注如幕。闪电撕裂天空映照出异界神明的庞然轮廓，一轮碧色幽月高悬空中；黑球如万千星辰环绕。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梦境、幻觉抑或切真存在，我想我永远也没法知道。那一夜维特尔及周边地区的电子设备通通失灵，连无线电也受干扰。有的人宣称他们看见墨绿色的天空与黑龙，自诩地位优越与理智的镇民则不加掩饰地嘲笑，要求展示证据。我知道哪怕真有人拍下了当时天空的超自然现象他们也不会信，这帮人只相信愿意相信的事。
也正因如此，我和佐薇没有告诉记者事情的真相。我们在28号公路硬梆梆的柏油路面上醒来，正值午夜，周围幽暗宁静，唯闻落雨声和稀疏路灯撒下橙色诡光。恍惚间我以为来到了地狱，直到一辆路过的皮卡靠停。我们挡在了路中间。
司机是个北达科塔的黑发大个子，他帮我把依旧昏迷的佐薇送上后座，然后在雷鸣不断的雨雾下向维特尔镇进发。我用他提供的蓝色毛毯裹住身子，一边喝热可可一边瑟瑟发抖。皮卡装饰简洁，挡风玻璃边角贴有一枚弓箭的图案，车载收音机播放着格伦汉塞得的《陨落天际》，柔和的曲调切伴诡异歌词，我凝望窗外掠过的丛林景色，脑海已容不下一丁点额外的思绪。佐薇在后座沉睡，眉头紧锁，泪水于面庞上干涸，如碎裂之心。
「～你定已陨落天际，于跑道上粉身碎骨～」
司机询问佐薇是否还好，又问我们为什么会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公路上。我的大脑负载不了编造故事所需的工作量，于是实话实说。
他很吃惊。“耶稣基督，今天是洛夫克拉夫特的诞辰日吗？总是遇上这些事情。刚才那边的森林天空变成绿色的了，你们看见了吗？”
“你相信我说的话。”
“哦，因为我亲眼看见了那片该死的绿色天空，我以为自己开车开迷糊了，或者被引到地狱岔路口什么的。”
“说不定我们真的是。”我回答，远眺雷雨交加的苍穹，很快陷入沉睡。
再次醒来时，我已身处明亮宽敞的医院病房中，单人房，有茶几、电视柜、扶手椅和台灯。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维多利亚式装修的伊莉丝堡，恐惧上涌。但很快我发现床头柜系着的成簇鲜花和气球，这份感觉才消了下去。气球五颜六色，无一例外都用黑色马克笔涂写“加油，帕特里克！”和“祝早日康复”的字样，鲜花也喷了水，花瓣上凝结钻石般的水珠。我看了它们很久，久到足以将古堡历险的经历回溯一遍。
我感到不安，因为我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情况。人们怎么看待和报道绿色天空的？洪水造成了多大的破坏（维特尔镇可比堡垒地势低平）？沙利文古堡还在吗？有没有JC和义工到里边去，发现成堆的怪物和血迹？他们知不知道欧文、莫妮卡和香伯特都死了？会不会算到我们头上？佐薇在哪儿？伊冯娜又在哪儿？戴维斯在哪儿？佐薇有没有醒来，把我们的经历如实告诉大家？别人会不会信？我们到底会怎样？
我想弄个明白，又恐惧答案不如我意。我踟躇着，最后扯掉输液管离开床铺，扶着乳色墙面向外挪动，推门而出。走廊空空荡荡，我首先想到的是佐薇，她应该在不远处的病房。我顺门牌一间又一间地找，结果被路过的护士逮住。她把我推回房间。
“佐薇怎么样了？”我问：“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孩？”
“她很好。现在，杜德先生，请你待在房间里别动。我们还在为你做检查。你的父母和同学刚刚来过，那些气球鲜花是他们留的。”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护士。”我说，踏入房间。
“你和亨廷顿小姐体力不支倒在公路上，好心的路过司机把你们送到这儿来，就是这样。其他事我不了解也不能和你们谈，那是JC的工作。现在请你耐心等待，我去通知你父母。”她帮我盖好软被，往病床旁的金属栏填写了什么，然后匆匆离开。
我必须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准确地说是大家以为发生了什么。不管怎么说，莫妮卡等人的死亡和我们脱不了干系。我在床头柜上找到遥控器，一半的频道在播无聊的综艺节目，另外一大半的画面充斥着自由派和左翼嘲讽特朗普的演讲。只有西五大湖新闻网有我需要的东西。
另一个护士进来帮我重新扎好输液管。我一边配合一边从新闻中摄取信息。看样子大伙并不知道绿色天空诞生的原因，他们甚至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至于洪水，直到节目播完也没有提及。沙利文古堡更只是一笔带过。倒是有我和佐薇的图片，附上标题《年轻男女丛林野营失踪，被发现于公路中昏迷不醒》。真可笑，佐薇的照片是在芝加哥照的，我能看见新闻网大楼。而我的照片竟然是学校年册上的。他们连这件事也不大关心，匆匆跳过。
安格斯和詹妮弗半小时后踏入病房，他们急坏了。母亲差点把我勒死，而父亲则叉腰看窗想掩饰自己的感情。他们这么做弄得我非常内疚，要知道大约半天前我还打算陪佐薇直闯地狱不顾其他。荷尔蒙和年轻的冒险基因作用在一块能催生太多疯狂的主意。
他们问了我上百个问题。我当然不能大大咧咧地告诉他俩“嘿，我和那个牛仔女孩到沙利文古堡里和一堆黏液触手作战，差点挂掉”。所以解释趁我和她是去野营，然后迷路，又吃了有毒蘑菇产生幻觉什么的。但愿他俩不要太仔细地检查我的体检报告。
安格斯没多问什么，詹妮弗让我好好休息，不要想野营的事。“你是个成年人，像个成年人一样迷路了，这很正常。”母亲说：“我和安格斯没有带你……你知道，童子军或者野训营什么的，所以你迷路了也不奇怪。”
“你要吸取教训。”父亲说。
“唉，你先躺会，我和安格斯要去看看和你一道的那个女孩。叫佐薇，对吧？”
我点头。
“真可怜，她爹妈都不在了，没有人去看望她。帕特，你可要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受欺负或者孤孤单单的，知道吗？”
我睁大眼睛。“……妈？”
老爹笑了，这是我几年来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我像你这么大时也经常和女孩子出去露营，其中一位就是你妈。”他说，牵起母亲的手。詹妮弗吻了我额头一下，和他离开房间。“好好休息，帕特，以后野营可小心点。”
脚步声渐行渐远。我躺在被体温烘热的柔软床铺里发愣，谢尔堡的生死威胁仿佛在百万年前。我呆呆看着电视节目，在播《傲骨贤妻》。
我没忘记钥匙链的事，那串富有未来科技美感的钥匙静静躺在床脚的私人物品箱中，还沾有未干的湖水。我把它拿起来，放在手心静静端详，思索三十万美金的意义。
我请护士帮忙，让她帮我到图书馆旧资料室找找2012年前的电话黄页，她不明白我要做什么，但知道我是从古堡里出来的，可能有正事要做，所以还是替我弄到了那本真的微微泛黄的大部头书。像特洛伊那样的有钱人不会因为搬家这样的事换号码，太麻烦了。果不其然，电话通了，话筒另一端是个年迈妇女的嗓音。
“喂，请问是，呃，伯恩斯坦家吗？”
“是。请问有什么事？”
直截了当比较好。“我找到了特洛伊的钥匙链。”
“……”
电话挂了，但很快又打了回来，那嗓音完全变了个人。我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询问怎么把钥匙转交给他们。特洛伊的父母坚持亲自来拿，并在我提之前就答应给予四十五万美金的报酬，还多了一半。我却没有因此感到开心，只觉得深深的悲哀。特洛伊，那个小胖子，值三十万。其他死在古堡里的人呢？
我没有立马给家里打电话，打算拿到那笔钱后给他们一个惊喜。伯恩斯坦家已经动身从外州赶来，顶多几小时就到。
那天晚上，维特尔镇医疗站的护士们听见外边有螺旋桨的转动声，紧接着，一架直升机在门前空中悬停，从上面下来位西装革履、戴墨镜的汉子，他不是帕特里克?杜德的任何亲戚，但执意要见。从病人那儿拿过一串钥匙链后留下张信封便匆匆离开。除了我，没人知道他是来干嘛的。护士们给直升机拍照发Twitter，议论纷纷，看我的眼神变得充满好奇与敬意。
第二天，也许跟这件事有关，我获得了下床走动的权力。我首先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处眺望晴朗无云的天空，然后找到佐薇的房间，没有护士陪同。她静静躺在床铺上，似在沉睡。我走近两步，打量她的脸。牛仔女孩憔悴了许多，比以前更瘦，麦色短发整齐地理在耳侧，发丝顺风柔和轻舞。
“帕蒂。”她唤。
“我以为你睡着了。”
“你的脚步声我就是睡着了也能听见。”她睁开双眸，淡蓝眼瞳似有烟迷绕。“睡得好么，帕蒂？”
我点头，在她床边坐下，面对明媚阳光。
“昨天晚上有直升机的声音。”
“是啊，他们给了我一张四十五万美金的支票，有你一半。”
佐薇眨眨眼，扬起嘴角。“我拿这笔钱有什么用呢？”
“可钥匙链是我们俩……”
“听着，帕蒂。”她抓住我的小臂。“我不要这笔钱。我不需要，但你的父母需要，能替他们偿还债务。”
我凝视她的双眼，那是双坚定的眸子。我点点头，然后眺望远方。
“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们逃出来了，我们目睹了这么可怕的东西，但大家都不知道。”
“因为他们没有到那堡垒里去。”
“我以为全国的新闻频道会循环播放绿色天空和洪水之类的，可实际上只有咱们当地的新闻网提了一句，还猜测是假的。”
“我看见了。”
“我不知道……怎么评价。”我说：“我们活着出来了，我们关闭了星门，是真的吧？它后来又开启了一次，我不明白……”
“帕蒂，还记得我说的话吗？那些怪物的碎片会让人产生幻觉。湖水满入控制室时一定有粘液块黏在我们腿上了，所以才看见星门重新开启这样吊诡的事。”佐薇尴尬地挑起嘴角。“我当时竟然没想到这一点，还想和你一切牺牲什么的，好蠢。”
我们一同轻笑。
“最重要的我们逃出来了。”我说：“关闭了星门。那巨大雕像不知道去了哪儿，但我想它一定像之前那样被封印了。没人谈起它。”
“也许吧……我们没能把它送回它该在的地方。”
“我们做的已经很了不起了。虽然……”我的心一阵冰凉。“……他们怎么说莫妮卡和香伯特的？”
“也许会说被野狼杀死了吧。他们不提这件事一定有原因，也许ZF知道沙利文古堡的事。”
“我以为他们会把责任推到我们头上。”
“暂时不会，帕蒂。”她叹了口气，眺望碧蓝天空，面色忧郁。我凝视她的脸庞，拍了拍盖在白色薄被下的肩膀。她半闭双眼，坐起来与我拥抱。她的身体暖烘烘的，有干净衣物独具的香味。
“我们失去了太多，帕蒂。”她喃喃低语：“现在我知道了……失去的不可能重新寻回，我要好好珍惜眼下拥有的一切。”
“我也是。”
她冲我微笑，补上我们在圆厅没能完成的吻。柔软，温暖而敏感，电流激荡全身，却又莫名地安宁。窗外阳光和煦，但闻风语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