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过后，米娅在恢复室里待了差不多二十个小时。期间各式头衔各式专业的专家出出进进，抱着触屏板子点来点去。我四次逮住他们之中的一员询问米娅情况，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我们目前还不能给出最终结论，还需观察。
任务要求变更，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没有点明，但起码要半个月）内，我必须全程陪护米娅。“为什么不派一名女探员做呢？”我当面询问山姆?布朗。“她们难道不会更方便吗？”
山姆只是随意摇了摇头。“你知道AOA的女探员有多稀缺，杜德。何况女权组织观察员不乐意呀，会批评说这是刻意歧视女性。”
“这怎么联系起来的？”
“保姆。懂了么？”
保姆。我当然明白这背后的含义，此外佐薇也有她自己的理解。“你要把我一个人晾在这里。”那天晚上我拨电话回家时，她用愠怒的语调说道：“早就警告过你别接这项任务。”
“这是上级命令，佐薇。”
“我们一年有两次提议更换任务的机会，你难道忘了？”
“什么？当然没有。我只是想把这个机会存着。”我回答，看了眼恢复室的红色提示灯。“而且这项任务要安全许多。我会补偿这一周的，我保证。”
“帕特，听着。”她的嗓音忽然变了，愤怒成分不再，更多的是严肃与恐惧。“我们是AOA行动室的人，AOA的每项任务矛头都对准旧神，这次也不例外。越平静，越危险，记住。”
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留我一个人对着拖长的"嘟"声发愣。
米娅摘下纱布的时刻很快来临。山姆?布朗、斯宾塞和我都在。六点四十八分，正值黎明，朝阳的手指探进房间。我们刚进去时少女还和我们打招呼，随口寒暄两句。但当护理员去摘布时，她还是紧张得腹部快速起伏，呼吸声也格外沉重。斯宾塞的话唠特质发挥作用，在旁边不停地安慰。我则忍不住地想佐薇的那些话，忍住瞟看山姆的愿望。
纱布取掉了。米娅并没有立马睁开眼睛，而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将它们遮住。“我……我不敢……”她说：“我不知道会看见什么……”
“勇敢点。”山姆道：“你会看见一个崭新的世界。”
米娅还是不松手，斯宾塞的劝说亦不管用。我联想到这一周来少女给我读的那些书，脱口道：“你可以看见锤子镰刀旗的颜色了，米娅。”
护理员以古怪的眼神晃了我一眼，大概没想到听见这句话后她会睁开眼睛。少女慢慢，慢慢地把手指分开细缝，明亮的靛蓝眸子凝视着天花板，就像她过去常做的那样。
她喘息。
“那，那是什么？”
“棕色，罗森小姐。”山姆回答，表情如同目睹孙女拿了博士学位的老外公。“准确地说，是橄榄棕。”
米娅眨眨眼睛，盯着出神。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摸抚的朝阳柔角，指缝慢慢伸张，瞳眸挪移，唇微微颤。
无需多言，她知道那是什么，在黑白的世界里看过了无数次。可现在它突然具有了之前从未见过的特质，就像——
——“魔法。”
我忍不住轻咬指尖，假装在捂嘴。小米娅的眼睛才真正具有魔力，让我鼻酸泪溢。她的手完全放下来了，指头无意识地蜷缩，仿佛要将这一幕揽入怀中。她喘粗气，闭上眼睛，隔了几秒又再度睁开。这回少女的眼完全瞪圆了，那湖蓝色瞳眸抹印窗棂外的满天金光，恍若仙境缩影。
她求助似地看向我，眼中震惊有增无减，仿佛从未见过人类。我意识到自己是绿色瞳孔，略尴尬地笑笑。
“这个叫祖母绿。”我说。
“祖母绿。”她重复。
“朝阳是金色的。”
“向日葵色，深一点的是赤橙。”山姆道。
米娅的嘴唇缓缓上扬。她坐起身来，捂住嘴巴，眼泪大滴滑落。“谢谢。”她叫：“谢谢！谢谢你！谢谢你，帕特里克……布朗先生……谢谢你们……谢谢……”
她再也控制不住，在幸福的巅峰大声哭泣。
米娅从震撼中恢复需要相当一段时间，她希望独处。我们尊重她的决定，包括护理员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进入病房。我在走廊尽头的茶水间阳台眺望远方的切萨皮克湾，聆听巴尔的摩苏醒后的蒙蒙喧嚣。
山姆?布朗和斯潘塞在走廊另一端谈话，后者主动握了握这位AOA总负责人的手，然后转身离开，好像在抹眼泪。山姆看着他消失在楼道里，然后发现了我，有条不紊地走了过来。
我先打招呼。“她恢复得不错。”
“是啊，感谢科技进步。”他看了眼窗台门框上所印的"吸烟区"一词，然后摸出烟杆。“来一根？”
我平常不抽，因为佐薇极端厌恶这种东西。但既然要在这边待很久，想必烟草的味道不会在我回家时还固执残留。“谢了。”我接过一根，山姆帮我点燃。
他吐出一口烟。“你需要继续观察陪护一段时间，并且记录罗森小姐所说的话。不用每句话都记，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凝视烟端深红蔓延。“我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手术？”
“你不需要知道。”
我抽烟，肺腔燃烧。
“米娅有危险吗？”
“我们也不知道。”
烟雾飘向早间岑凉空气，淡化为树林楼宇的各异颜色。米娅方才拥有了通往斑斓世界的钥匙，全然不知那把钥匙内部隐匿着可怖异兽。这何止是残忍，简直堪称犯罪。但我自知没有权力批评。为行动室工作一年多，我知道红线在哪。
但是……
……“我能帮上她的忙吗？”
“你只能做一件事，杜德先生，那就是记录下她看见的场景。”山姆吐出烟圈。“并且不要身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