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天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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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格外寒冷,山顶上的寒冻特别顽固,一直不肯消融,于是就顺着山坡不停地向城里吹着寒气,春节都已经过了好久,厚厚的棉衣始终脱不下来。

林森的木匠工具已经放入工具箱好几个月了,邻居们听不到他的电刨和电锯的响声,反而有点不习惯,以前每当尖利的电锯声响起,人人都要掩耳,都会感到牙齿根发酸,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慢慢麻木了。现在没有了声音,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牙齿根又开始发酸了。

因为林森现在已经是一个茶叶商人,他和刘兴厚一道,把乡下的黑茶收集起来,卖到花江,每次也不会空手回来,而是前出到了镇远,又运回镇远的牛肉干,一来一去都有钱赚。刘家屯的人做黑茶赚了钱,带动周边四乡八寨的人都加入到做黑茶的行列,所以产量一多,就不仅仅只供应花江,而是辐射到遵义、凯里、都匀、桐仁,甚至四川湖南都涉及到了。

林家的日子已不像过去那样紧巴巴,孩子们的衣服也鲜亮起来。小芳也不必再像以前那样,每天起早贪黑,喂完人后还喂猪,每次林森进货牛干巴,多进两条腿,就够全家人一年的肉食消耗量了。这让小芳还放落了另外一桩心事,就是不必再拿着肉票去排队买肉了。

每个月,副食品公司都会公开卖一次肉,都是上待的肥膘,开卖当天,人山人海,开始时人人都老老实实排队,但轮不到半数,肉就已经卖完了,所以头天晚上就排队的人一般都可以卖到肉,排在后面的人就难说了。于是前面二十余人提了肉笑mimi地离开之后,后面的人耐不住了,人群开始涌动,队形开始扭曲,顷刻之间,人群疯狂挤向卖肉的窗口,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挤成一团,还有人甚至顺着人丛的头顶往上爬,场面既热闹又壮观,还有几分滑稽。如果单是为了卖肉而挤,也就罢了,而人丛中却有人是专门冲着这个“挤”而来的。

什么意思呢?有些男人就在这些拥护的人丛中拼命往女人身上蹭,以满足他变态的需求,终于有一天一个女人大叫道:“哪个的伞把?拿开你的伞把。”全城的人笑作一团,既笑这个女人的无知麻木,也笑那个男人的无耻卑鄙。既然窗户纸已经捅破了,各家各户就尽量不让女人去挤了。

其实不仅猪肉限量供应,其他的物资也十分紧缺。卖布要用布票,饭馆吃饭要用粮票,其他电影票、汽车票、油票、水票,都是一票难求。政治课本上说,我国地大物博,人民丰衣足食,可是在现实中,人们感受不到,只感到每时每刻都在为衣食奔忙,骂一个人,最恶毒的骂法就是:“无衣食的”。

这天晚上,小芳在灯下为小贤织毛衣,家庭小喇叭里突然响起了哀乐,播音员用沉痛的语调宣布,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敬爱的朱德委员长逝世。

这时正好张姐来串门,听了这个消息,都有些惊讶,因为在人们的印象中,毛泽东,朱德,周恩来,这三个人已经成为国家的符号,而现在距周总理走后没有多久,朱德又走了,这让人感到十分不适应。

张姐叹道:“朱总司令这一走,恐怕就会引起连锁反应,这就如同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小芳道:“何以见得呢?”张姐道:“前天我看了纪录片,是毛主席接见外宾,毛主席已经站不起来了,口张开了半天,就是说不出话。朱总走了,毛主席恐怕不久也要离开。”小芳听了有些害怕,说道:“毛主席万寿无疆,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张姐道:“其实毛主席自己也讲过,朱毛为一体,猪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其实不是迷信,而是自然规律。我看总理瘦成那个样子,恐怕也是这段时间的事。”小芳道:“如果他们三人真的走了,岂不是天就塌下来了?”张姐笑道:“也不担心,离开了谁,地球都照样转。何况毛主席已经选定接班人了。”小芳问道:“你说这次选的接班人靠不靠谱?”张姐道:“很难说,上次选林彪就选错了,最后林彪叛逃,毛主席深受打击,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后来选了一个王洪文,好像也是扶不起的阿斗,最近的人选是华国锋,面相上看还比较忠厚老实。不过政治斗争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好人也会变成狠人。”小芳道:“听说江青同志最近很活跃,会不会由她来接毛主席的班?”张姐道:“不可能,中国是男权社会,没有给女人留位置。”小芳道:“不是提倡妇女就是半边天吗?”张姐道:“妇女真成了半边天,累了自己,害了男人。江青同志应该学邓大姐,在家里安安分分的当夫人,如果耐不住寂寞出来活动,到时候搞得身败名裂,后悔就来不及了。”小芳道:“可惜她没有为毛主席生一个儿子,不然的话,母以子贵,也不用自己亲自出面瞎折腾。”两人对时局不敢多聊,就岔开话题,讲了一些闲话,张姐就告辞了。

果如张姐所料,接下来的日子,唐山大地震,毛主席逝世,一系列事件接踵而至,让所有中国人一下子乱了方寸,仿佛天崩地裂,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哭声震天,泪雨倾盆。

毛主席的追悼会在大操场举行,上万人参加了追悼会。人人左臂上都戴着青纱,孩子们听大人解释说,家里老人死了就戴孝帕,是白色的,国家领导人逝世了,就戴青纱,黑色的。

新城人血液里时时刻刻都流淌着商业的元素,即便是毛主席逝世这样重大的政治事件,他们也有办法大大赚一笔钱。

他是怎样赚到的呢?县政府张贴布告,下发了通知,所有人都必须佩戴青纱。他就立即开工,用白漆在青纱上印了一行字,“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虽然也有领导觉得似乎不妥,但怎样个不妥法,却又说不出来,于是这里的追悼会就跟其他地方的追悼会有了显著的不同,会场除了国丧的黑色外,还加上了家丧的白色,既突出了庄重,又体现了披麻戴孝的民俗,而印这行字的人也因此而发了一笔国难财。

追悼会现场上万人,按各单位各系统排成队列。小芳肃立在队列中,伴随着哀婉的音乐失声痛哭。这种场合,人人都必须哭,如果不哭,说明你没有阶级感情,明天领导就要找去谈话了。但却未必人人都哭得出来,你想那些地富反坏右等一切牛鬼蛇神,本来就跟共产党在杀父之仇,他现在开怀大笑还差不多,要他哭,还真是难为了他。

小芳的哭就自然得多,一方面是整体气氛的感染,情不自禁的伤心难过,另一方面,她这时想起母亲尸骨无存,想起父亲仙游杳杳,想起二姐音信渺茫,想起建国恩重如山,想起自己这一生经历的种种磨难苦楚,养育孩子过程中的担惊受怕,自然而然,她的眼泪就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滴落下来,在“毛主席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的悼词念诵声中,放声大哭,把堵在心中的怨气、浊气、戾气、闷气、窝囊气全部释放出来,全场痛哭的人中,怕十有八九是小芳这种情况吧。

开完追悼会回到家,已经是中午了,大家都有很多话想讲,所以吃过饭后,张姐,王三毛,都一齐来到小芳家。

林森和三毛站在阳台上抽烟,三毛道:“前个月唐山大地震,我就感觉到不祥的预兆,想不到应在今日。年初周总理逝世,就让人不敢相信,周总理时时刻刻都精力过人,容光焕发,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林森道;“周总理日理万机,操劳过度。”三毛道:“这李万基是谁?听起来有点像朝鲜人。也难怪,有李万基在身边,也难怪要疲劳过度了。”林森愕然望着他,不知道他想到那里去了。

一会儿,屋里说苹果削好了,叫进去吃苹果,两人进了屋,却见小刚脸上还有泪痕。张姐问道:“小刚,谁欺负你了?”小刚道:“没有谁欺负我呀。”张姐道:“那你哭什么?”小刚道:“是参加追悼会时哭的。”张姐道:“你为什么要哭?”小刚道:“因为他们都哭。”张姐道:“他们为什么要哭?”小刚茫然不知所对,自行进屋去了。

张姐叹息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全国八亿人,只有一个大脑在思考,这对整个民族来说,绝对不是好事。”突然又问小芳:“小刚的学习成绩怎样?”小芳道:“一般,中等。”张姐问道:“他对哪一科感兴趣?”小芳道:“还看不出来,好像对语文要感兴趣一些,最近发现他喜欢写点文章。”张姐道:“要赶快踩刹车了,不要让他学文科,最好学理科,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学文科,风险大得很。”三毛道:“理科文科,只是革命的分科不同,会有什么风险呢?”张姐道:“清朝康雍乾三朝,发动了好几场文字狱,无数文人或被杀头,或被流放,惨不堪言。解放后,也有很多文人因写文章惹祸,人民艺术家老舍就是一例。不过他也奇怪,毛贼、

猫贼这样刺眼的词汇他都不知避忌,所以最后被逼得投湖自尽,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所以在中国千万不要做文人,平常按红宝书上的想,按红宝书上的说,就可以明哲保身。”林森道:“有一年我在湖南,看到有家春节时贴对联,上联是‘千村薜荔人遗矢”,下联是“万户萧疏鬼唱歌’,大家都觉得不妥,但那家人振振有词,说这是毛主席的诗。”张姐和小芳都笑了起来,三毛不知道她们笑什么,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所以低着头吃水果。

张姐接着道:“不过现在毛主席逝世了,天下不知会怎样变,不知还会有什么运动?”小芳道:“前段时间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应该告一段落了吧?”张姐道:“难说。解放几十年来,搞运动都搞出了规律,搞出了特点。以前凡是国家副主席,就一定要被打倒,不得好死。开始是高岗,当时是‘高饶反党集团’,接着是刘少奇,他是叛徒、内奸、工贼,然后就是林彪,现在就是‘反击右倾翻案风’,最近的两场运动有个特点,就是把今人和古人绑在一起批判,林彪和孔子绑在一起,这样一来,反而提高了林彪的威信。邓小平是和宋江绑在一起,难过是因为他俩都是个子不高么?说他们都是投降派,不知向谁投降。天安门诗抄里有很多诗开始骂武则天,骂吕后,是不是意味着又要和谁绑在一起批判。”三毛接口道:“这有什么难猜,肯定是和江青绑在一起啦。”小芳叹息道:“当年毛主席为李进同志题照,说无限风光在险峰,难道说她真的想去攀爬险峰么?”张姐道:“有这个可能,别忘了她身后还有狗头军师。”小芳发愁道:“运动一来,我们家的生意不知还能不能做,现在都差不多做开了,好不容易才打下一点基础。”张姐道:“稳一稳,看一看。车到山前必有路,三年自然灾害那么困难都过来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三毛道:“是啊,大不了学河南人,去逃荒要饭。”林森道:“那倒不至于,有一技在身,就饿不死人。”

三毛听了,深以为然,他是刻墓碑的,只要有人死,他就不会饿死。而张姐现在已经回到了教师的岗位,只要教的是数理化,风险就相对小一些。

两天后一个晚上,星月无光,天空漆黑,分外寂静。到了半夜,突然听到北方炮声轰轰,全城人都被惊醒了,爬起身向北方张望,只见火光闪烁,映红了北方的半边天。

不久消息传来,北面的高家庄回民叛乱,一个师的部队开过去了,正在围剿。高家庄是一个大镇,人口近万,百分之九十九是回民,信仰伊斯兰教,与本地的汉人一直存在矛盾。信仰不同,语言不通,就连饮食,也是泾渭分明,他们吃牛肉,汉人则以猪肉为主。再加上森林、水源、土地、矿藏等等的利益纠葛,所以他们与汉人时有冲突。这次趁国丧期间,发动大规模的叛乱,听说是提出了要自治的口号。

高家庄在新城县城的北方,两条河流都从那里流下来,分别是清衣江、清源江,县城的饮用水源就以这两条河流为主,所以平常与高家庄的回民相处时,总是要对之敬畏三分。这次叛乱发生后,重兵时剿,人们倒不担心能否剿平,而是担心水源受到污染。

北方的炮声响了一夜,火光也燃了一夜,到了天明,才渐渐平息下来,接着消息传来,叛乱分子退守庄内,还在负隅顽抗,部队正在调整部署,准备天黑后发动总攻。

紧接着一个坏消息就传遍了全城,清衣江里出现了血水,清源江里发现了死尸。

全城人都紧张起来,自来水公司加大了消毒的力度,质监局对江水和地下水加强检测,加强预防疫病的发生。

但不幸的是,第一例霍乱病症还是出现了,两天后,住在老城区及低湿区域的居民受感染的成倍增加,疫情如同星火燎原,要不了几天,就会将整座城市吞噬,于是另一支部队紧急开到,封锁了全城,只准进不许出,要把疫情尽量控制在一个小范围内。

林森在听到霍乱发生的消息后,马上就感到父母住在老街老屋里不安全,因为那边还挑井水喝,不像小芳的单位宿舍,已经接通了自来水,当然现在是井水安全还是自来水安全,也没有一个权威的说法,林森只是凭感觉应对。

他把父母接到自己家中,林四爷随遇而安,说来就来了,林四奶却很不情愿,她说:“我命在天,住在哪里都是一样,我不离开老屋。再说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阎王爷要找你去,你就是跑到天边他也找得到你。”林森陪笑道:“妈,是小芳和小刚想你了,要接你过去住一段时间。”林四奶嘴一撇道:“你老婆会想我?她恨我还来不及呢。你那个小祖宗十几年了不想我,今天却想我了,他小时候,老子白带了他。”小刚刚满五个月的时候,曾经跟奶奶呆了三个多月,当时林森和小芳出外办事,就请林四奶照料。林森道:“不管怎么说,你和爸爸都要搬过去,住在这边太危险。”林四奶想想要和媳妇同住一个屋,同吃一桌饭,她已经浑身不自在,所以她一直摇头,表示坚决不搬。林森见她如此固执,不禁火冒,大声道:“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我先将你的衣服被褥拿走。”林四奶也怒道:“你敢。老娘就是不去,死也不去。”这时,林四爷踱了进来,说道:“吵什么吵,超快走,我刚才从街头过来,街头的秦家已经搬出了四具死尸。”林四奶吓了一跳,立即脸如土色,闭上了嘴,任由林森把她的东西搬了出去,然后和林四爷一起来到了林森家。

一家七口挤在三居室的单位宿舍里,其窘迫可想而知,林四奶尤其感到窝憋,但看小芳态度还算得体,孩子们对她也十分依恋,她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接下来的时间来,北方的高家庄天天晚上都有炮声,天天晚上都是火光冲天,看来叛乱分子十分顽固,一时半刻攻不下来,而城里的疫情已经大规模爆发,省城运来的药物已是杯水车薪,短短几日,已有上千人死亡,死人来不及掩埋,就用车装了,扔进城西的万人坑,浇上汽油,放火焚烧。于是,到了晚上,城南也是火光冲天,和北方的火光遥相响应,全城的人心就全部乱了。

井水和自来水都被严禁饮用,部队的水罐车每天到居民点送饮用水,每家分到的仅够洗菜煮饭,洗脸洗澡洗衣已根本谈不上,人人的神经都崩紧了,不知道何时就崩断。

林森与大家商量,感到这样困在危城不是办法,不如逃难出城,或许还有一条生路。林四爷道:“你想到的我已经想到了,我昨天到城郊看了看,不要说人,就是一只蚂蚁都不放出去,有几个想挺而走险从小路翻山越岭逃出去,结果才爬到半山腰,就被击毙了。”林森道:“这样说来,坐着是等死,想跑是找死,难道就这样死定了?”本来他已经想好了可以避难的几个地点,一是刘家屯,二是国营林场三分场,三是老鹰寨,四是花江猴王谷。但仔细想想,如果真的带着这么一家老小背井离乡,他还真不敢下这个决心。小芳在旁边道:“如果往外逃,不确定的因素更多,还不如坚守在家里,把最艰难的这段时间熬过来就好了。政府是人民的政府,军队是人民的军队,我不相信政府和军队不管我们。”林四爷道:“牺牲局部,顾全大局,也是他们可能的选项。所以我们既不要太乐观,也不要太悲观,每个人先把自己照顾好,静观其变。”于是全家人行动起来,提倡新生活方式,碗筷专用,尽量均出清洁的水来擦身,每天清晨就全体起床外出跑步健身,吃过饭后大人们就陪着孩子们读书写字。在邻居看来,这家人实在是奇怪,全城家家都愁云惨雾,哭天抢地,唯有他林家,书声朗朗,歌声阵阵,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终于北方的炮声停了,周边省市的医疗队也赶了过来,昆明、贵阳,湖南湖北,广东广西,四川重庆,县城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各种方言都听得到。经过各方不懈的努力,城南的火光也渐渐熄了,人心就慢慢的稳定下来。

这一场叛乱和瘟疫,一共导致高家庄和县城两地三千多人死亡,这期间,交通瘫痪,商家停业,学校停课,工厂停工,损失巨大,创伤剧烈。

回到林家老屋时,已是一个半月之后,林四爷看着满屋的蜘蛛网,拂了拂积满了灰尘的大方桌,心想,天崩了总有平复的时候,地裂了总有弥合的时候,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都是惨事祸事伤心事,都说多难兴邦,不知道将来的日子,国家又将是怎样一种景象。(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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