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天下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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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县城的中央,突起一座小山,山上古木参天,怪石粼粼,站在山顶,整座城市尽收眼底,这里是市民休闲游玩的好去处。

有一天,在山顶的一棵大树上,安装了八个高音喇叭,正对着四面八方,每天准时播音,国际国内大事,政策法规,最高指示,反帝反修动态,全部都从这八个高音喇叭中传送出来,人们省去了看钟看表,省去了听收音机,连公鸡都觉得自己打鸣是多余的了。只是住在山脚的人家有点苦恼,每天实在是太吵了,当喇叭播音的时候,面对面讲话都有些听不清楚,于是发明出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应对。有的在耳朵里放一团棉花,有的放一块海绵,有的搓一坨黄泥巴塞进去。好处当然也有,从此想偷懒睡懒觉的孩子们养成了早起的好习惯。

全城人听这高音喇叭听得久了,自然总结出其中的一些规律。清晨,它放的是《东方红》,傍晚,它放的是《国际歌》,有人就把两首歌的歌词放在一起,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东方红》说: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国际歌》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人们心里偷偷想,这两首歌好像是互相矛盾的哦。这让人十分困惑,有知识的人说了,有矛盾就对了,我们不是天天在学习《矛盾论》《实践论》吗?

一天清晨,林森起床后正在做俯卧撑,高音喇叭里开始播放一篇文章,题目是《天下大乱,形势大好》,林森心中十分疑惑,历史书上不是说天下大治才好吗?如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之治。现在为什么要说天下大乱,形势反而大好呢?想不明白,心中就十分忐忑,不知道这个世界将会怎么变。

文章在高音喇叭里连续播放了三天,第三天,小芳的信件到了,说她们厂已经停工了,工人们都要返回原藉,从那里来,回那里去,但组织上负责分配,最好是自己能找到一个接收单位。

林森心想这样也好呀,回到身边生活在一起,免得两地分居,牵肠挂肚。于是跟母亲说了,就托三姨妈的丈夫说情,县林业局成了小芳的接收单位,最后确定安排在国营林场三分场。

刚刚把小芳工作的事情处理好,林森正在家里幻想着将来和小芳双宿双飞的美好生活,这时,一行五人来到了他的家中。

当先一人是街道革委会马主任,随行四人都是民兵小分队的队员,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章,十分威严,杀气腾腾。

马主任一脸络腮胡子,相貌堂堂,鼻直口方,看得出他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他到了林家,见到林四爷,也不寒喧,也不转弯抹角,而是直接了当,开门见山,说道:“根据上级指示精神,你家住的这幢房子要征用,你家全部下放到老鹰寨,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林四爷道:“我又不是地富反坏右,为何要被下放?”马主任冷笑道:“对你这种‘小土地’,不严加看管,说不定你哪天就会兴风作浪,反攻倒算。把你家下放到老鹰寨,已经算是宽大处理了。”林四爷冷静想一想,好多和自己差不多的不是被抓起来就是被关起来,自己真的算是宽大了,算是十分幸运了。

马主任继续道:“五天之后就要收拾好,到时候我会带人来封房,这房要用来作革委会民兵小分队的办公室。”林四爷心中刺痛,双眼含泪,眼看着一份祖传的基业在自己手中荡然无存,不觉悲从中来,忍不住就要放声大哭。

马主任见到他悲戚的表情,毫不容情,厉声道:“五天后我们再来,如果你自己不收拾好,我们会帮你收拾,全部丢到大街上,一把火烧了。”林森在旁边忍不住插口道:“我家上百年的祖业,凭什么被征用?”马主任转向他,冷笑道:“你是林老大?我正要找你。”喝道:“绑起来。”他身后的四人早就磨拳擦掌,就等他发令,随即一涌而上,把林森双手反绑了,按到地上。林森大叫:“我又没做坏事,为什么绑我?”马主任道:“上个月在王三毛家聚众赌博,你没有参与吗?”林森叫屈道:“我们只是在一起玩扑克,没有财博。”马主任道:“你还狡辨?抓到小分队去,看他还狡辨到何时。”林四奶哭着求情道:“马主任,看在街坊多年的份上,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马主任义正辞严地说:“我是革委会的,我跟你是什么街坊?不要说这么多废话了。革委会的命令我已经传达,你们马上执行吧。”说完,就和从人把林森带走了。

林四奶哭天抢地,顿足捶胸,边哭边叫道:“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啊。”林四爷掩住她的口,满脸惊惶,向四周看了看,说道:“说不得,说不得。”一家人踌躇无计,只得一边托人去小分队说情放人,一边开始收拾家当。

在民兵小分队,林森被里面的人很很捧了一顿,关了三天后,王三毛来作证,说当时确实只是打扑克,并没有赌博,小分队这才把林森放了出来。三天下来,已经饿得瘦了十斤,眼睛都已经无神了,看到他鼻青脸肿的样子,林四奶心都碎了。小分队的人却很开心,互相击掌庆贺,说道:“这个小白脸,早就看他不顺眼,不给一点烙粑尝,他不知道锅儿是铁倒的。只是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听说他老婆是桑坪一枝花。”

五天后,林四爷一大家子人连滚带爬来到了老鹰寨。

这老鹰寨是十几座山峰之间的一小块平地,无水无土,无草无树。以前,全寨百余户人家全部靠政府的救济粮为生,现在天下大乱了,救济粮没有了,人们只能到石缝中去讨生活。石缝中能讨到什么生活?原来石缝中可以抠出一种土,居然可以吃,白白的,细细的,软软的,称这为“观音土”,只不过这种土吃下去后不消化,过不了几天,肚子就鼓了起来,所以,寨子里好多人不是饿死的,是胀死的。

老鹰寨的贫下中农自顾不暇,更没有人来管林家的闲事,饿得奄奄一息的生产队长无气无力地对林四爷说:“那边悬崖上有一个山洞,以前住在里面的一家人刚刚死光,你家就住到那里去吧。”他又被充了一句:“我们大半的人家都是住在山洞里。”林四爷心想,听说毛主席以前也住在窑洞里,我现在住在山洞里,也不算委屈。

一家人来到洞里,见洞里还算干爽,就赶快铺草作床,挖坑作灶。

林四爷和林森商量下一步怎么办。林四爷心想自己现在真的是黔驴技穷了,难道说一家人也吃观音土,就这么等死?林森经常在外地走动,心思要活泛一些,安慰父亲道:“我看不用太害怕,办法还是有的。这里虽然是在高山顶上,但离城不过二十余里,我还可以回城做活路。”林四爷皱着眉头道:“那里还能做什么活路,他们已经说了,什么雕花床,镂空椅,全都是封资修的东西,都要被除四旧,一把火烧了。”林森想起自己精心打磨的一套家俱,真的是被他们一把火烧,不由得心痛,但想想事已至此,多想无余。于是继续对父亲说:“来这里的路上,我仔细看过了,石缝里的观音土,其实是一种很肥沃的土,最适合种红薯、花生、地萝卜之类。等来年稳住了,我们再种点烟叶,养一群山羊,也可以换钱用。”林四爷苦笑道:“换钱用这种想法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只要拿去卖,就是搞资本主义。不过,你这样讲,我的心也定了一些,养山羊,种红薯,自己吃,种烟叶,跟别人家换东西,也是可以的。好,就按你说的办。”他和儿子为一家人找到了活路,心情也好了许多。

林森又道:“刚才我到洞深处去转了一圈,我怕里面有什么怪东西,发现这洞并不深,里面洞壁上有一道小拇指粗的泉水流出来,足够我们全家人用了。”林四爷喜道:“我还正在为吃水的事发愁,若是这样,这山洞还真是一个天然的家。”于是把三个男孩林栋、林楠、林杰,三个女孩林杏、林栎、林析全部叫到面前,吩咐道:“我们全家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你们就当是出来春游秋游野外露营好了,平常要跟着我和大哥劳动,每天书还是要继续读,每周都要背给我听。”孩子们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搬到这山洞里来住,但都知道家庭发生了变故,听了父亲的吩咐,一齐躬身受命。

林森立即回城里找来红薯藤,花生藤,埋进了观音土里,洞前洞后都埋满了,又从洞中接水去浇,一段时间之后,红薯花生都发芽了,全家人齐声欢呼,被赶出祖屋的第一道难关,就这样被他们迈过了。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林家被下放到老鹰寨,可以说是到了穷途末路。马主任家上辈与林家是有一点过节的,诸如借了一升米忘了还,从他家门口过被拌了一跤之类,现今,做了街道办革委会主任,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所以一系列征房、抄家、下放等等行为,无一不是要将林家往死里整,老鹰寨那个地方,听说是鸟不拉屎,马主任掐指一算,准备三个月后去给林家收尸。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林家刚刚下放不久,高音喇叭里的音调更加铿锵有力了,于是整个城市乱成一团,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商家停市。人们分成好几派,都打着拥护毛主席的旗号,文攻武卫,斗得不亦乐乎。于是刘主任把马主任斗倒了,朱主任又把刘主任斗倒了,杨主任继续上来斗朱主任。你斗我,我斗你,搞得个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林四爷再也想不到,自己被逼进山洞,似乎倒霉到了极点,却不知全家的身家性命因此而得以保全。

小芳从09回到新城,她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满心欢喜回到忠信路,到了家门口,只见大门上挂着民兵小分队的牌子,她拍自己的脑袋,心想怎么有了孩子脑子就糊涂了,连自己家的门都会认错。再看看前后左右,发现没有错呀,于是硬着头皮走进去问,里边坐着一个不知是朱主任还是杨主任的人,听说找林家,就回答说,早就搬走了,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小芳大惊,这么一个大家,突然人间蒸发了,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她连忙回到娘家,母亲春凤正坐在床沿上纳鞋底,听到小芳回来,就抬头对她笑了笑,说道:“你姐今天也回家,她一会儿就回来。”春凤的眼睛已经彻底模糊了,纳鞋底都是凭手上的感觉在做。一会儿小芹回来了,见到小芳慌忙的样子,知道她是为什么,一进门就说:“你不要急,不要慌,林森上个星期跟我见过了,他家被下放到老鹰寨,城里的老房子被征用了。”小芳打了一个寒颤,心想,老鹰寨,那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啊。小芹又道:“他家在老鹰寨已经稳下来,有吃有住,他说现在信件不通了,如果你回来,叫你在家里等着,他随时会进城来。”小芳听姐姐这样说,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小芹道:“我是给妈送点东西回来,马上要回去给小强做饭吃。”小强是吴芹两岁的儿子,她嫁给招待所的经理,也是一个吃皇粮的干部,生活美满幸福。她再叮嘱小芳道:“不要急啊,现在最关键的是养好肚子里的孩子。”说完先走了。一会儿,吴国安推门进来,见到小芳回来了,很高兴,说道:“你回来了?见到你姐没有?”小芳说见到了。吴国安道:“乱了套了,在客店里,你姐是一派,我是一派,过几天两派要武斗呢。”小芳骇然道:“这样啊,爸爸你是那一派?”吴国安说道:“我是保皇派,我们都要誓死保卫毛主席。”小芳道:“我姐呢?她是那一派?”吴国安挠头,说道:“她们好像也是保皇派,也要誓死保卫毛主席。”小芳笑道:“那你们有什么区别?”吴国安道:“不知道啊,你姐夫来做的工作,让你参加他们那一派,主管我的副经理天天盯着我,不准我轻举妄动。副经理和你姐夫不是一派。”小芳听得头都大了,她忽然想,我是那一派?

晚些时候,小满回来了,她的学名叫吴蕾,现在她自作主张,为自己改了名字,把“蕾”字上面的草头去掉,改叫“吴雷”,说这样才显得雷霆万钧。只见她穿着一身绿军装,戴着军帽,左臂上一个袖章,上书“红卫兵”三个大字,精神饱满,飒爽英姿,见了小芳,拉着她兴奋地说:“姐,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们这次大串连到了北京,见到了毛主席。”小芳吓了一跳,问道:“见到了毛主席?”小满道:“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了我们,一百万红卫兵都见到了他老人家。”小芳道:“哦,原来是这样。毛主席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小满道:“离得太远,看不清楚。而且当时我们拼命喊毛主席万岁,一听说毛主席上了城楼,我们都激动得热泪盈眶,我们挤着,喊着,嗓子都喊哑了,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小芳道:“毛主席说了什么?”小满道:“毛主席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小芳有些累了,打了个呵欠,小满有些不满,心想正在讲毛主席,她居然打呵欠,真是岂有此理。小芳打量了一下她,说道:“你一个女孩子,穿着一身军装,又不合身,难看死了。”小满一昂头,说道:“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小芳道:“女人都去爱武装,谁来生儿育女?谁来扶老携幼?”说着摸摸自己的肚子,小满露出鄙夷的神情,说道:“庸俗,浅薄,鼠目寸光,你就只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就不管亚非拉还有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还生活在在水深火热当中?”小芳笑道:“我只想把我肚子的小宝宝养好。”小满十分不满了,叫道:“姐,亏你还是工人阶级。你说,你是那一派?”小芳想了想,道:“我们厂只有一派,是解放军派。”小满笑了起来,道:“这不就对了,你看我现在的打扮,我们是一派的。”小芳推心置腹对她说:“妈的眼睛不好,爸爸老了,你应该多在家照顾照顾他们。”小满道:“我作为一个红卫兵小将,胸怀天下,志在四方,哪里会纠缠在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上,我要让我的青春,我的生命,发光发热,绽放精彩。人的生命应该这样渡过,你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你不会因虚渡年华而痛悔,也不会因……”小芳知道她在背诵《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句子,打断她道:“好了,好了,你这样东游西逛,就不怕耽误了青春?”小满自豪地说:“我怕?我怕什么。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小芳知道她已着魔,多说无余,就说累了,于是洗漱了上床睡觉。

第二天,小芳在家里呆不住,她收拾行装,要去老鹰寨,春凤道:“听说去老鹰寨的山路难走,你身子沉,去爬坡上坎的,小心把孩子弄掉了。我看你还是安心在家呆着吧。”小芳见母亲发话了,不敢再坚持己见,只得老老实实在家中呆着,但她的心里犹如有一把火在烧,无论如何也宁定不下来。

她在家里呆了三天,第一天,一路的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无数人从门口游行过去。第二天,街上喇叭轰响,人声鼎沸。第三天,枪声大作,刀光剑影。小城的人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犹如无头的苍蝇,犹如中了狂犬病毒的野狗,四处乱窜,打砸烧抢,血雨腥风。小芳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唉,天下大乱,形势大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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