爜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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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公羊高用一死来表明自己大义凛然的决绝,我自然也要兑现他生前对他许下的诺言。母后说罢公羊高自缢的消息,我的脑中如遭棒喝一阵眩晕,转过身来即欲离去。母后伸手好似闪电一般的扯住了我的衣角,惊疑的叫住了我问:“日儿,天色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到哪里去啊?”

月光宛若水银般的泄进了半开的门缝里,微风吹拂的树叶沙沙作响。我停住了走到门口的脚步,背对着母后沉痛的说:“公羊高待我如兄如父,十余年若一日之含辛茹苦的照料我的衣食起居。今日他溘然长逝,我自当应尽人主之责亲友之份,替他处理后事,照管好他的一家老小。唯有如此,他在九泉之下才能瞑目。”母后转到我的面前,拿手握住我冰凉的右手轻声问我:“日儿,母后问你,你是真想帮公羊高照管家人还是一时之气?”

母后的问话让我有些莫名其妙,我皱紧眉头的回答她说:“这还能有假不成?虽然我才刚满弱冠之年,可也通晓人情常理。他生前有恩于我,他死后我自当涌泉相报。”母后瞥眼瞧了瞧门外,见并无他人,就离我更进一步的小声说:“日儿啊,听母后一言,若想保全公羊高的家人无性命之忧,你须如此如此……”母后几乎是将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对我翔实的说出了她的想法。我听后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来,看着母后连连点头,心里想:母后真不愧是母后,姜还是老的辣啊。

谢别了母后,我披星戴月的连夜赶往了父王的寝宫。午夜的冷风刮得人心口直痛,我想着和公羊高老先生点点滴滴的过往,泪水决堤般的肆意倾淌。一个昨天离我还咫尺之遥的亲友,今晚便是阴阳两隔。生与死的界限,原来根本用不了一天。公羊高尽心竭力服侍我的将近十五年时间里,我从未对他有过任何物质亦或精神的答谢。他的存在,比岁月的无边积尘还要默默无闻。

颐指气使的我,总是习惯于把一个仆人的关怀当成理所应当,却从没想过,一个老人十几年的无微不至究竟是因为什么。他替我宽衣解带的时候、他哄我安心入睡的时候、他教我走路说话的时候、他为我担惊受怕的时候、他给我嘘寒问暖的时候……他曾经和我一起共度的无数个时候,我都没有悉心想过,他深邃的眼眸中饱含的不只是一个臣子的本分。他宛若是上天派到我身边的使者,等我渐渐懂事成人了,他也便完成使命似的安心离去了。

我想报答给他的恩情,此刻统统化作了恰似草原般的无垠遗憾。枉他一世积德行善,到头来却未能善终。可谁又说这不是最圆满的结局呢?他把前半生自愿的送给了家人,又把后半生甘心的献与了我,他活的太累了,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都要急着召他下去纳闲乘凉。早一日轮回也好,早一日轮回就早一日解脱今生的烦恼。但愿他下辈子会托生成人中龙凤,好好享享富贵荣华。

父王灯火通明的寝宫,在阑珊的夜色里显得格外耀眼。我正待举手叩门,寝宫的宫门却鬼使神差般的自己开了。父王沉着的嗓音以比射出门缝的烛光还要飞快的速度,从里面传了出来:“皇儿不必多礼,自己进来就是。为父今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正巧要找人说话,没想到是你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和为父痛痛快快的聊上一聊。”我踏着不可思议的步伐,诚惶诚恐的直走到了父王的床前。他闭目养神的斜倚在床边的靠枕上,呼吸匀称的半醒半睡着。

烛光照在他饱满晶亮的额头上,仔细看去,那上面刻满了岁月的忧伤。我按着宫廷的礼仪,向父王恭敬的请安:“父王安好,儿臣前来给您请安。”我五体投地的跪拜了下去,阴凉的晚风从我的耳畔一扫而过。父王依然神态自若的闭着眼睛,脸上的笑容却早是灿若桃花。我抬头看他伸出平摊着的右手,微微上扬的摆动着对我说:“还请什么安啊,都那么晚了。快起来,到父王身边来。”他说着,摆手让我过去。

我起了身,站立到了他的左边说:“父王大概应该知道了吧,儿臣的侍者公羊高刚刚在家中悬梁自尽。”父王温凉如水的脸色中看不出来有什么明显变化,他拉长了声调语音淡然的说:“嗯,我也是才听下人们禀报的。公羊高是个好人啊,十几年来一直兢兢业业的坚守自己的职责。如今的世道像他这样的好人越来越少了,他的死确实让人心痛啊。”他说完话,睁开了疲乏的眼睛,里面明显的布满了血丝。

我退后一步再次跪下,略带哭腔的说:“万请父王赎罪,公羊高企图玷污服侍儿臣的另一名宫女,被人无意撞见,这才畏罪自杀。”我依照母后吩咐的计策,捏造了公羊高玷污宫女的事件。父王听后,平静如夜的脸庞上泛起了涟漪,仍是息事宁人的摆手说:“算了算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再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嘛。谁也想不到公羊高一世英名,竟至于落得如此可怜可恨的下场,想当初他也算得一条铮铮铁骨的汉子啊。”

父王摇头说着,把右手搭到了我前倾的肩膀上,语重心长的教导说:“日儿啊,你也不必因为此事过于自责,公羊高是什么样的人,是他自己的造化。他走错了路,不该由别人承担迷失方向的后果。你自己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只要从这件事中吸取到了教训就可以了啊。个人都有个人自己的想法,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调和众人的口味,减少不必要的损害与摩擦。”

父王换气似的歇了片刻,又接着说:“等以后你继承了大位自会明白,做君主的,最高贵的品质不是威严,而是宽厚。宽厚就意味着忍耐,而忍是心头一把刀啊。忍的人所不能忍,方可做得人上人。”他习惯性的停了下来,似乎还没有尽兴的又补充了一句:“为人君主的,是必定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肚量的。下人们做错了事,但凡是没有涉及到原则问题的,都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

父王的话语总是那么的细水长流,让我找不到任何痛恨他的理由。听他说完了话,我调理了一下气息试探着问:“父王,儿臣还有一个请求,不管怎样都万望父王答应下来。”父王从靠枕上有些艰难的起了起身子,试了好几次都未能如愿。他叹了口气,干脆又再次倚在了上面自嘲似的对我说:“你看看父王我啊,现在连个靠枕都制服不了了,人不服老果然不成啊。”

我帮着他正了正靠枕的位置,给他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靠下。父王舒舒服服的靠下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想让我答应什么来着?我这记性是越来越差了,才说的话转嘴就忘。”我听他这样随和的说着,自己身体的姿势反而更加僵硬的接口说道:“儿臣是想向父王提一个不情之请,还望父王大仁大义高抬贵手。”

父王的微笑像是午夜的昙花悠然绽放,他抿了抿嘴爽快的说:“你只管说,只要我觉着合情合理的,自然举双手同意。就是不合情理的,我也自当酌情处理。”他说着举起了双手,愉悦的朝我晃了晃。那是代表赞同的意思吗?我的心底激起了一阵暖流,嗓音有些嘶哑的说:“儿臣……儿臣想请求父王允许儿臣供养公羊高的家人。”

父王眼神像铁定似的嗖嗖全都钉在了我的身上,有些不明白的问我:“你所说的供养,是指……”我怕他朝别的地方多想,赶忙岔口解释说:“公羊高上有老下有小,他这一去,家里老老少少十几口人便失去了最起码的生活支柱。虽然公羊高死的罪有应得,可他毕竟任劳任怨的服侍了我十余年。我想把他的家人接到府内,好好善待他们,也算报答了公羊高十几年来的恩情。他生前就和我如同亲友一般,于情于理,他的家人我都该好生照看才是。”

父王低下头,似乎沉思了许久才说:“也好。你能有此想法,也不枉我多年的殷切教诲。人主有慈悲心怀,还是好的啊。”父王说完这话,拉了拉搭在自己身上的被子示意我退下说:“我看天色也不晚了,你且回去歇着吧。有什么事情,咱们明日再说吧。”父王动作迟缓的将身子平躺在床榻上,我替他脱下了鞋子,又帮他盖好了被子。他仿佛是个衰朽的老人那样,顺从的任由我摆置。我的手在给盖被子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他身上嶙峋的瘦骨,才切身的感受到这个我儿时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终于一步步的走进了黄昏中的秋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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