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四起，寒雨凌落声骤然急增。稀稀落落的雨水声响中，凛冽的寒风在不断呜咽，吹荡着黑暗夜空中几片无力的树叶，摇晃着光秃秃的树枝，将自天而下的雨水以更为猛烈的力度摔打在青州城大大小小的屋脊楞瓦上，发出震人心魄的声响。
因为这一片黑夜，更因为这连绵不断的寒雨，曾经繁荣的大道上已经空无一人。有钱的人已经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安乐窝，在莺歌燕语之中寻花问柳。贫寒些的人也已躲在破旧的茅屋巷道里，迎着漫天而下的寒雨，就着麻木不堪的躯体沉睡。
这片世界再度迎来了安宁，天地之间只剩下了风雨的吼啸声，和那些微弱的鼾语声，曾经不绝于耳的喧哗繁荣在这一刻消退了，即便还有，也只剩了寥寥无几的欢笑。这里已再无活人的踪影，成为了无人知晓的鬼域，因为只有鬼才会在此处游荡。
若是放在往日，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方，自然无人出现。但是，世人皆知如今世道已经变了，各类牛鬼蛇神都往出冒，再出现任何事也不算反常，所以隐身黑暗悄悄跟踪着一人也算是正常，而唯一不正常的大抵算是他们跟踪的这人。因为他本已富甲天下，此刻却独自在雨地里游荡，执意与城中无形的孤魂野鬼为伴，实在令人不解。
还不知道自己的忽然行动令人不解的公孙商，此刻也极为苦恼。
寒风骤雨打湿了全身衣物带来的彻骨严寒，他未感知分毫，背后始终不离的目光带来的无处压抑，他同样未知分毫，但身后那一处不远的阁楼内传出的欢声笑语，却深深刺痛着他的心房，因为他了解这里，更因为这里有他牵挂的人。
天香阁是与天下诸多的风月之地不同。这里满是达官显贵名人雅士，其中女子也多为艺伎，以唱曲、歌舞助兴诸人，而非直接卖身，在天下风尘女子眼中有着“净土”之称。他的心上人留在此处似乎不会有大碍……
但是，他知道这里并不安全，他们这一别或许永远也不会再有相见的那一天了。因为作为风月之地，举例如昔，只要有人能如他当初般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心上人便再也无法保住清白之身，那时她的呼救声他都不能听见，这更令他伤神。
“柔，再见了……再见了……”他迎着风雨，摇摇晃晃向前走去，如同喝醉酒一般，嘴里喃喃念叨着对心上人的别语，眼前不断闪现着她美丽的面庞，温暖的身躯，拼命回想着关于她的一切，鬼使神差回想起了他到来时的情形……
那时天空中的雨水尚没有此刻的急骤，夜幕也方才降下，虽然他早已身价不菲，但在答应金虬之后，他已来不及去做别的事情，只想和心上人作别，也只能独自迎着雨水前来城中，踏着大道上粗糙的石板，在树枝树叶飞舞中前行……
“也不知道今夜有多少人来？”“决计少不了！今夜登台的可是秦姑娘！”……那时已是半夜时分，由于有青州飞燕的倾城一舞，大半的贵胄雅士都已闻讯赶来，天香阁内早已客满，故此天香阁早已关门，唯有一些当值的侍女仍在侍立，但也已由门外转入门内，安心享受着天堂的温馨，说着属于她们的闲话。
“啪！”“啪！”“啪！”……门外的寒风不时卷起飞舞的树叶，摔打着漫天而下的雨水，落在纱窗上，留下阵阵的沙沙声，听着令人心惊，但几个侍女却也无奈，毕竟她们只是底层的人物，摆脱不了这些，就在她们无聊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紧急的敲门声。
“杀千刀的！那个没钱的家伙这时才赶来，吓死老娘了！”忽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两名执勤的侍女心中一惊，小声嘀咕骂道，但还是礼貌向外喊道：“客官，今夜已经客满，请回吧！”毕竟这些人都是财神爷，她们还不能得罪。
“相烦开开门，我有急事！”门外之人隔门大喊道。
“有事明日再说！”左首侍女已经有些气恼了，索性不说话，雨夜执勤已令她不快，她实在没心情理睬穷鬼。右首侍女还有些耐心，但也不大耐烦，爱答不理答道，便伸手在嘴边打起了哈欠，并小声哼道：“有什么事？还不是想看青燕一舞……”
“相烦开门！”门外人仍旧不依不饶，更用力拍打门窗。
“找死！……来人！”两名侍女终于失去耐心，脸上一寒，便向内喊道。顿时出来了几个劲装小厮，看其打扮虽然寻常，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皆是一流好手，能让一流高手当小厮，天香阁的势力便可见一斑。
“门口有人闹事，将他赶走！”侍女开口道。
“明白！”四个小厮应道，他们在这天香阁当差也有一段时间了，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他们知道该怎么做，毕竟有钱有势的现在几乎都在天香阁里面，外面的都是穷鬼一个，或是经商失利，或是酗酒闹事，对于这种人他们都知道应该如何做。
“吱！”门开了，门外的人已经急不可耐地冲了进来，这人一身是水，一进来天香阁内湿气顿生，让人不悦。
“站住！……公孙公子，怎么？怎么是您？！……”四个小厮连忙上前阻拦，便要将此人架上扔出去，但当他们看清眼前这人之时，一个个都变得异常恭敬，因为眼前这人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的。来的正是公孙商，但见他一身是雨，却也顾不得擦拭。
“带秦姑娘来见我！”那时他一门心思只想见秦柔，便直接开口。
“公子，今夜秦姑娘要为诸位客人献舞，所以……”侍女笑道，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带她来见我！”他以近乎咆哮地声音吼道，全然不顾斯文。
“是！”侍女一见他发火，连忙应着退出了，她们都知道这位公孙公子的身份，那可是商道百年不出的奇才，虽然现在他的地位还不及诸多大商，但却无人敢小视他，便连天香阁的主人也十分注重他，想拉拢他，要是真惹得公孙商生气，她们可都吃罪不起。
“公子，秦姑娘已在房中等候，请您过去！”稍过片刻，便见侍女回来了。
“知道了！”公孙商应道，跟在侍女身后前进，那时开始他的记忆便开始混乱，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过那长长的走廊，因为那时起他的眼前便不断浮现出秦柔的身影，因为他不知如何去向秦柔告别，那一刻的窘境他心中仍在。
“公子，时间不多，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到了一处门前，侍女再次开口道。
“知道了，拿去！”公孙义道，从怀里掏出一个钱囊丢给侍女。
“谢公子！”侍女连忙退下了。
下一刻，他便打开了那一扇门，看到了那熟悉的地方，看到了那个身着舞衣奔跑着向他拥来的女子，她脸上的笑颜，她温柔的身躯，不等他说出那些刺人的话语，便已完全将他俘获，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完全处于下风，事情不再由他控制。
“柔，我会回来的！到时一定带你离开这里！”只是他唯一不曾想到的是，在他自己行将崩溃的时候，她却用纤弱之躯鼓舞他前往应州一展抱负，这令他感动，也令他愧疚，也便不能再回忆下去，因为他不得不离去，而此刻已到城边。
出了青州城，公孙商长出了一口气，呼吸化为白雾出现在雨天，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已隐约不见的高楼琼台，留存在指间的那一份温柔已经消散，怀里的那一份不多的温暖也已被寒雨淋湿，便恨了恨心向黑暗中走去。
“公孙公子，请留步！”方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一阵急凑的马蹄声，而后还有着不绝的车轴声响，一辆华美的车帐正疾行而来，地上的雨水被溅得四处都是，公孙商本并未留意，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
紧接着车马在他身后急急停下了，一个长相妩媚的女子从车上跳了下来，急急向他追来，将一把油纸伞撑开为他遮去头上的风雨，却一任漫天的雨水打湿她浑身薄如蝉翼的轻纱，露出玲珑有致诱人心神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惹人垂怜。
“何事？”但闻其声，公孙商便已知晓对方是谁，回首冷冷望了对方一眼，看到了那个楚楚可怜的身影，看到了衣衫下隐约可见的片片春光，但并为此而改变片刻，站在原地冷冷问道。这一刻他又恢复了商道枭雄应有的那一份冷傲。
“听闻公子今日与秦妹妹一聚，却不欢而散，公子雨夜出奔，秦妹妹哭成了泪人。此刻公子心中想必定有不快，妾身特来略表寸心，为公子解忧……”身后的女子眼中的春情更浓，嬉笑间挤进伞中，一手搭上公孙商肩膀，高耸的胸乳紧接着便贴了上来。
女子身上有一股奇特的幽香，方一入鼻便令人血脉贲张。有过那么一瞬间，公孙商眼前顿时一幻，眼前浮现出秦柔熟悉的面影，和面前的人重叠在了一处，他禁不住想要伸出双臂将她抱住，再度沉醉在那一份痴迷之中……
“不必了！告辞！”但不知是天意，还是他的运气不佳。就在他意乱神迷的瞬间，天空忽然又有寒风吹起，大片雨水打落在他脸上，令他清醒了过来，连忙将身边的女子推开，恼怒地抱拳一恭，便再度转身上路。
“公子，你别生气嘛！咱们有话好好说，你不想要妾身也算妾身命薄，也不必这般急匆匆而去吧……”眼见就可得手，公孙商竟然能清醒过来，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就用别的柔声细语取代了。但她的话再也无法阻止公孙商的脚步片刻，因为她已侵犯到公孙商心中最不容人触及的地方，这是绝对无法被原谅的，再多的话语也无用。
“公孙公子，我家主人有请！还请赏脸！”见公孙商真的生气了，自己的本事再也发挥不上半点作用，女子心中恼怒之余，终于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她收起了先前妩媚多情的姿态，郑重其事向公孙商躬身行礼，报明了来意。
“相烦告知令主，不见！”公孙商脚步第一次停下了。他虽狂傲，但也明白女子的主人的可怕，先前说那么多话也都是冲着他的面子，现在他需要面临真正的抉择。但在下一刻他便继续举步向雨中行走，如今他已辞别秦柔，此处此地他已再无兴趣，自然也不想见任何人。任他有滔天权势，此刻与他何干？
“公子，主人说此事和秦柔姑娘有关，公子大可一走了……”她的态度令女子眼中一惊，她的主人在青州地位无人能及，还从未见过敢违逆他意思的人，这令她吃惊，但也并无太大麻烦，因为她早有了应对的策略，便再度开始嬉笑起来……
“带路！”公孙商步伐骤然而止，同时心中暗惊。天香阁在青州有着特殊的地位，一向无人能及，其主人更是神秘异常，向来少有人见，不想今日此商道巨擘要见自己，而且差来了自己的侍女……但与他心中爱人相关，他绝对不能坐视不见。
“公子，请！”女子眼中再度升起无限的春情，媚笑着掀起了身后马车上的帘布，向公孙商做出了请君先行的手势。
此刻公孙义也无法可施，惟有从命，随即马车狂驰起来，载着他向黑暗中逝去。
“商，唯愿你心不变，妾身何憾？……”天香阁中还如以往般喧哗，众人嘶吼着要见飞燕的声音直达天际，但这一刻都不能再在秦柔的心中留下丝毫的波澜，她望着镜中美艳的自己深感孤寂，心中暗自叹息，又见镜中再现那个熟悉的身影与自己相拥，眼中泪水便不由再度垂下，将方才饰好容颜打花。
“姑娘，不能耽搁了！”秦柔的心思虽然不曾诉出，身边的数个侍女却早已洞悉，忙为她拭去泪痕，再度粉饰起来，将那个最为完美的飞燕展现出来，轻声劝道。秦柔也心知再是如此也于事无补，低垂螓首，由侍女扶起，向门外直通舞台的走廊而去。
“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同一时刻，秦柔的屋门忽然被人踢开，几个彪形大汉从门外跳了进来。秦柔惊慌喝道，天香阁内一向不曾出现此种事情，而且她明显感到对方不怀好意。
几人不答，当中一人直接向秦柔走来，伸手便抓。
“救命！……”秦柔连忙向门口奔去，同时出声求助，但话刚出了一半，对方便一记手刃砍到，她便倒在地上。
“动作快些！”做完这一切，那人冷冷发话，根本不看秦柔一眼。
“是！”剩下几人忙应了一声，搭手将秦柔装进一个黑色布袋内，由一人负在身后。几人便向着窗外一纵而下，随着寒风凄雨一并落在大地之上，然后几个起落，便向着黑暗的更深处奔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青州的角落里。
“动作快些！”他们走后，一个侍女重复着先前那个首领的话。几个一直侍奉秦柔的侍女便开始忙碌起来，收拾损坏的门窗，抹去先前留下的一切蜘丝马迹，动作显得那般的娴熟，直到一切都恢复了原有的模样，她们方才退了出去，留下那一盏孤灯独自在风雨中摇晃，一如那个已经被她们所遗忘的女子一般，生死由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