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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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浩走进教室,教室里没有一个人。他以为是自己搞错了,不是我的课?

崔浩大学毕业后分到沪北丝绸厂做会计,他是幸运的,可以和自己的女朋友林白玉一起来,而多数人是不幸的,他们的同学都是“哪里来哪里去”,农村来的回农村去,城里来的回城里去,崔浩不知道怎么阴差阳错,没有回弼村去,却到了丝绸厂,后来才知道,丝绸厂效益不好,根本没人愿意来,他们就被随便塞来了。一个效益不好的厂,有多少会计的活可干呢?没有多少,不仅会计没多少活儿可干,其实工人也没多少活儿可以干。80年代的上海,经历着改革和开放的阵痛,且不说深圳等特区的崛起对它构成的冲击,就是那些江浙乡镇小厂也如火如荼地赶超着上海,乡镇企业凭着低成本劳力和灵活的奖金,把上海的国营企业甩在了后头,“搞不过他们啊!”这是厂长刘学博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他们什么都能搞,我什么都不能搞!你说怎么玩?”没事儿做,刘学博也不让大家闲着,厂里办职工业余学校,所有工人都来学习。教师就从厂里找,崔浩是大学生,当然首当其冲,来教数学。

自从他接了业余学校教师的差事之后,他就老做噩梦,他的噩梦,大多与上课有关,或者是忘记了上课,或者记错了教室,或者上课铃清清楚楚地响了,他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但是,就是找不到教室,他在楼道里找啊,找啊。

现在,他有点儿恍惚,他搞不清楚,这是不是梦,也许只是又一场噩梦,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可以醒过来了。教室里怎么会没人?

他掐了自己一把,告诉自己,不要自欺欺人了,这不是梦,这是真的,他被学生也就是他的那些女同事抛弃了。

所有人都决定要抛弃他。

他打开课本,对着空空荡荡的教室:“请大家把教材翻到7页。”

然后,他转身在黑板上板书:“方程式”。

他翻开讲义。

他讲啊讲,从第一节讲到第二节,中间,他稍稍停顿,仿佛是让学生消化一下,他还不断提问,以便引发学生的思考,他不看下面,他知道座位上没人,不会有任何反应。

可是,他错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面坐着玉箫燕。她托着腮看着崔浩讲课,钢笔在她纤秀的手指间转着,闪着弧光,白润的手指在纸面上有节律地转动着,窗外的光在她手指上反射着,刺得他有点儿发晕。

玉箫燕,这个崔浩绯闻故事的主角,竟然顶着那么多人的目光,大义凛然地来上课。玉箫燕和崔浩是同乡、中学同学,当初,他们几个--邓超然、戴耘、崔浩很要好,可惜高中毕业的时候,玉箫燕、邓超然没考取大学,他们留在乡下做了农民,而崔浩和戴耘则进了华东政法学院成了大学生。现在呢?崔浩是丝绸厂的正式工、国家干部,玉箫燕则是丝绸厂的临时工,身份是天壤之别啊!

玉箫燕打断了他的讲课。她离开课桌,跨脚站到了过道,双手叉在腰部:“老师,我有问题!”

玉箫燕,那足有1米7的高挑身材,严丝合缝地穿着套衫,银灰色的上衣扎在墨绿色的裤子里,白色的帆布运动鞋鞋带系得整整齐齐。她是厂花,丝绸厂公认的最漂亮的女人,她那对丰满的Ru房将的确良衬衫撑涨到了极点,崔浩恍惚看见有一只气筒正在往里打气,那两只气球快要裂开衣服,冲决而出了。

玉箫燕眼睛盯着他:“老师,大家都说我们两个那个过!”

崔浩的脸一下子红了,没有摇头,他不想摇头,“看过又怎样?没有看过又怎样?”他心里想,“我没有必要害怕!”

“他们说,你用望远镜偷窥我们宿舍。你的笔记本里有裸体画!真的吗?”

崔浩心里想,干吗来问我?这些不都是他们说的吗?崔浩觉得自己很冤,真的很冤,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他喜欢天文,喜欢在深夜的时候一个人对着夜空发呆,用望远镜看那夜空里的星星;他喜欢美术,一个人的时候就看那些画册,想象那些美的物体,想象古希腊人如何面对自身,想象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想像康德这个哲学家是怎样生活的?他在人间,但是,不仅仅只是看见人类,还看见了整个宇宙和天上的神,那才是真正的生活,他有点儿恨玉箫燕,唉!女人是祸水啊。长得漂亮,更是祸水。当初,她家祖上两代就都害人,害得他崔家家破人亡。

他从小是一个地主崽子,是在没人正眼看的环境里长大的。林白玉爱他,他们恋爱好多年了,他都不敢动手,他怎么敢对玉箫燕有非分之想呢?他奶奶的,一个大学生,真的要在这里葬送了自己?崔浩想到自己大学毕业,在一家全是女人的小厂窝着,什么也干不成,就觉得绝望。这样下去,上大学又有什么用呢?别说孝敬父亲,接他老人家出来住,就是养活自己,让自己活好也成问题。厂里连间好一点的宿舍都没有,婚房更是无从谈起,那些已经结婚的,都挤在集体宿舍里委屈着,牛郎织女似的分居,什么时候忍不住了,就央求同宿舍的行行好,让一两个小时,夫妻急匆匆幽会一下,崔浩不想过这种日子。

崔浩恶狠狠地道:“你说呢?我是什么人?”是啊,他崔浩到底是什么人?是个窝囊废?孬种?

玉箫燕没有作声,银色的纽扣一颗一颗的解开了。玉箫燕,就在教室里,光天化日之下,站在崔浩面前,解开了上衣的纽扣,“这里没有人,你可以看了!”她双手掀开工装的衣襟,里面是白色全棉的胸罩,罩杯鼓鼓地,原本是全罩杯型的胸罩由于被撑得太紧,看起来像是半罩杯,只能勉强遮盖住乳峰的一部分,中间一圈雪白挤到罩杯外面来了。崔浩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那饱满的上缘,甚至那粉色的凸起。玉箫燕拉开衣服,那像要爆裂的丰满解放出来,那真实尺寸和轮廓清清楚楚地摆在了崔浩的眼前,“看到了?不冤枉吧?”说着,玉箫燕冲上讲台,“老师,放心吧,没人吃得了你!只要你放得下提着的心!”然后,她快速转身,扣上扣子,跑出教室。崔浩不由自主地道:“我有女朋友!”但是,玉箫燕没有听,自顾转身走开了。

崔浩愣在讲台上。很久,他收了讲义,慢慢地走下讲台,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妈的,崔浩,你他妈算什么男人,连个女人都不如!”

离开教室的那一刻,他突然转身,甩手,把讲义撒得满教室飘,“去你妈的,工人夜校。去你妈的,崔浩老师!”

在崔浩的眼里,上海最美的地方在沪北之北。1984年的时候,那里还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把那些农田间隔起来的是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河湾和野趣横生的树木。在到处是褐黄色水泥的上海,这里是唯一让他想起弼村的地方,他只有到了这里,看到枝丫飞舞的桉树、槐树,看到树上的小鸟,才感到宁静和安适。老实说,他在任何有人的地方都感到不安全,只有这里,才属于他,让他感到亲近,尽管这是冬天,让人感到绝望的冬天。

沪北之北最美的地方在大宁。沿着万荣路向北,走到尽头,走出1984年的上海地图,你就能看见一处河湾,当地人叫它灵石浜,因为它在上海地图之外,对它的官方名字就无从查考了。实际上,它是否为官方承认,是否真有一个被“上海”承认的名字,也依然是个问号。灵石浜背靠一大片树林,那些树木没有沪北公园里的名贵,却比它们的年代久远。因为没有人打理,它们野趣横生,郁郁苍苍地把灵石浜包裹着。灵石浜在树林里遗世独立,它的前面是一座断桥,本来那桥是通向河心一座小岛的,许是年久失修吧,桥从中间断开了,断开了也就断开了,也没人觉得奇怪。

1984年,灵石浜还没有被石子和水泥填上变成一条马路,它还是一条河湾。这里没有行人,只有一些所谓的诗人。他们经常光顾这里,坐在灵石浜那斑驳的栏杆上,朗诵自己的诗。他们当中有崔浩、戴耘、肖宁、戚海、袁遐、王国、葛兵、毕宇、李愚等。后来他们当中的许多非常有名气,毕宇、葛兵等成了闻名全国的小说家、批评家;李愚、崔浩等成了中国第一批亿万富翁;还有戚海则成了中国最年轻的部级干部。不过,那个时候,他们都还默默无闻,谁都没有想到今后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时候,他们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1984年的他们是一群自认为是政治动物的年轻人。他们渴望政治,天天谈论政治,实际上他们并不了解政治。政治是最难琢磨的,又有几个人能真懂政治?他们实在是懵懂,不惜精力地夸夸其谈,以为他们的谈论可以唤醒时代,实际上他们的谈论和真正的政治生活是隔膜的。也许他们热衷于政治,仅仅是因为他们除了政治以外,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只能谈政治。不像后来,人们有自己的房产、汽车,甚至企业,可以关心的事儿多。1984年,人们能关心的事儿不多,跟自己相关的,似乎就只有政治了。哪儿都得搞政治,否则,你什么都得不到,房子、职称……

他们也不了解经济,他们上大学的时候,没有人教他们市场经济,老师在课堂上教的是政治经济学。大学里的经济系、国贸系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伪学者、伪教授和他们的伪理论。没有真正的市场经济学家,没有人了解市场的概念。上了这样的大学,年轻人头脑里不切实际的想法比日常的想法多。

毕业以后,这些大学生们作为“国家人才”生活在国营企业、政府机构里,各自在小小的岗位上消磨时间,对街边冒出来的地摊、小店,在医院、商店、银行门口贩卖各种票据的那些票贩子不屑一顾。虽然感觉到许多事儿不对劲了,却没有想过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而这个新时代正在这些街头小贩身上孕育。

1984年的1月9日,上海下了雪--80年代的雪。90年代以后,上海就找不到那样的雪了。雪离开了没有灵石浜,离开了没有树木、没有田野的上海。

1984年,灵石浜被一场大雪盖着。许多年以后,崔浩已经是中国的地产之王了,他甚至还能感觉到那雪的冷,那温柔的、温暖的冷。那样的天气,不要说那些生活在市区的普通人,就是诗人们也不愿意出门,崔浩、白玉、戴耘却出了门。戴耘5岁,在中学做教师,崔浩7岁,在丝绸厂做会计。天非常冷,戴耘一个劲儿地捂耳朵跺脚。崔浩也冷,身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使劲屏住气,却忍不住地哆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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