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别院里很平常一天的开始。
浣衣院的春红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从睡房里走出。院子里十多个少女洗衣、晾衣各司其职、井井有条,春红满意地挑了挑唇角,仪态万千地巡查了一遍,心里想,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去找老陈那死鬼。
冷不防被一个小丫头撞上,差点没闪到腰,顿时怒气攻心、面目狰狞,恶狠狠地抓起身边的扫帚就往那丫头身上抽:“小贱人,叫你不长眼睛!”
小丫头跪在地上颤抖着哭泣求饶,其他人只偷偷瞅了一眼便继续干自己的事情,没有一个人为她求情,仿佛已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春红抽得正起劲,瞥见散落在一旁的月白色华服,愣了一下,收了收火气,问道:“慌慌张张地干什么去!”
小丫头抹了抹眼泪,小心翼翼地回答:“去给东苑珠玉阁的贵客送洗好的衣服。春红姐,奴婢不是故意的!饶了奴婢这一次吧!”
脑袋里回想起偶然一次的惊鸿一瞥中那道温朗风雅的身影,春红心中一动,轻瞥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人,不耐烦地说:“行了,下去抹药,衣服我帮你送了,下次长些眼色!”
然后收拾好地上的衣物,媚笑一声,腰肢婀娜地朝东苑翩翩然而去。
厨房里的下人们也天没亮就开始忙碌起来,老爷的归来让大伙更加手忙脚乱起来,何况还得准备今晚的贵宾宴。何大娘点了点今日出门帮忙运送食材的人头,却发现不见昨日求到她面前要差事的大个子,一下少了两个人,不禁勃然大怒:“哪个院子里天杀的臭小子!”然后急急忙忙地找另外的人凑数。
而那何大娘口中的臭小子,此刻正借着扫地的功夫,渐渐往别院的西北角挪动。
那里是一排破落的柴房,最靠里面的那间被当作了黄霑的临时关押地。
景暄在距离柴房不远的地方默默地扫着地,眼角偷偷瞥见守在门口的士兵目光凌厉地紧紧盯着他看,见他只是寻常家丁打扮、埋头苦扫并没再靠近的迹象,便不再把他放在眼里。
探查完情况,景暄假装干完活淡定地离去,刚拐过弯,一道青灰色的身影飞掠而过。
他立即提气飞起追上,一把擒住对方肩膀,对方突然转身,虎爪扑面抓来,速度之快让景暄心中一震,随即冷哼一声,另一只手就要袭上对方胸口。
正是这面对面出手的霎那,两人正面对视,只是一眼,均露出惊讶的表情,同时停止手中动作,异口同声道:“是你!”
刚从恭桶院里出来的李孟尧蒙着块花香扑鼻的手巾,推着装满恭桶的推车,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送恭桶,无视一路上大家对她的避之不及。
因为黄霑的意外被抓,两人改变了原先趁采购食材出逃的计划,所以她也只好继续作为家丁的恭桶事业。
一路来到东苑,正是最近来往于大川别院的客人们居住的地方,据说于大川一大早就召集了这里的人前去书房商量要事。
经过了一番仔细的盘查,李孟尧才得以进入苑中,本想趁机帮景暄查探更多牵涉此事的人,可她的如意算盘实是彻底打歪了,因为她压根没能进去他们的房间——人虽不在,却留着下属守门。
好不容易脱离了他们盯贼一样谨慎的目光,李孟尧轻舒一口气,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了。令她惊讶的是,珠玉阁竟没有人留守,她疑惑的同时更是小心翼翼,谁也说不准住在这里的人的恶趣味是不是暗置机关。
房内摆设如常,并无特殊之处,只笼罩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淡淡药香。
放好恭桶后,李孟尧瞧着时间还早,摸到了书案前。
案上一本《甘石星经》半开平放,而吸引她的眼球的却是压在《甘石星经》下的一幅春光花妍图。
李博士除了科学设计,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搜集古画真迹,李孟尧在他的影响下对这些玩意儿也小有鉴赏力。
显然这幅画不是历史上的名家大作,可仅用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万物复苏百花争艳的勃勃生机,已堪称大家水平。
啧啧称赞后欲放下手中的画作,李孟尧顿时愣怔,春光花妍图下还压着一张白纸,纸上咧着嘴对她笑得正欢的似猫非猫的动物,让她的心神震了又震。
Kitty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来不及多想,轻快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震惊和疑惑,李孟尧脑袋一时有些空白,慌张之余直接原地蹲下躲入书案底。
随着脚步声带进的是一股脂粉味,瞬间掩盖了本就清淡的药香。李孟尧什么都看不见,只听着裙摆因走路而传出的窸窣摩擦声,似是往内室走去。
正想探头看看情况,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咳嗽声。
又有人来了?
内室那人听到声音急忙迎出,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奴婢见过公子!”
娇嗲的声音让人想起雨天里蚯蚓的滑腻腻的身体,听着怎么跟昨天废旧院子里那对野鸳鸯里的女人的声音有的一拼。
平缓走进的脚步声明显顿了顿,紧接着又猛咳了一阵,女子似欲上前搀扶,却被阻止:“无妨,老毛病,不碍事。”
然后又听他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
“回公子,奴婢叫春红,是来给您送洗好的衣物的。”
娇滴滴的声音依旧,李孟尧却有些恍然大悟,难怪觉得这女人的声音听着怪耳熟的,还真是昨天那个春红。
只是,怎么这男人的声音好像也在哪里听过?
“行了,没事你就出去吧。”语气平淡,却显温柔,然后又是一阵咳嗽声。
“公子!”感觉春红彻底缠了上去,“您没事吧?要不要奴婢留下来伺候您?”
“不用……你……离我远点。”咳嗽声和拒绝声纠缠。
敢情春红这是想霸王硬上弓啊!身上那么重的脂粉味,恐怕正常人都受不了吧。
“出去。”温和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不耐。
“是,公子。”
春红似乎心有不甘,娇声应了一声,随后急促而出。
屋子里才刚恢复平静,又是一阵咳嗽声,然后只听脚步声朝书案方向走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李孟尧手心有些出汗,脚步声却忽然停住,不再向前。
“出来吧。”
还是被发现了!
心念电转间,李孟尧立马狠狠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顺势扑跪在地,身体颤抖如涮,带着浓浓恐惧和哭腔,求饶道:“公子饶命,奴才……奴才只是送恭桶的……”
回应她的是再一阵咳嗽声。
看来是个病痨子,才这一会功夫,已经听他咳了这么多次。
好不容易抑制住了咳嗽声,只听他略带疲惫地说:“走吧。”
哈,就这样?古时候这些办大事的人不是都应该疑心病特别重,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吗?现在连问都没问就让她走了?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狐疑归狐疑,戏还是要演足。
完美呈现了一番感激涕零,蹑手蹑脚地躬身退出。
身后依旧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想起刚刚在书案上看到的Kitty猫,李孟尧忍不住回头想看清他的样子,对方却刚好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拿帕子捂上嘴,只留给她清瘦寂寥的背影。
恢复平静的珠玉阁里,男子也止住了激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两颊微红。
房梁上跃下一道黑影,恭敬地冲他行了个礼,说道:“两人脚步轻浮,皆不是内家高手。那家丁先进的屋里,放了恭桶后就踱到书案前,欣赏了许久主子的春光花妍图,没什么异常,只是看到另一幅画时似乎感到很惊讶……”
“你说他感到惊讶?”
突然被打断,黑影似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回道:“是,是惊讶,好像认识画上的东西,呆呆盯了一会儿,直到那女人闯进,才躲到案下。”
男子剔羽微皱,沉默半晌,最终叹了口气,说:“罢了,就这样吧。”
黑影闻言转身就要退下,却听男子突然又唤一声,瞥了一眼里屋床上叠放整齐的月白锦袍,用听起来润雅无形中却有种透骨震慑感的声音吩咐道:“把衣服扔了。”
那头李孟尧离开东苑交接完恭桶院的事情才走回家丁院落的门口,突然猛一拍自己的脑袋,懊恼至极地哀嚎。
跪天跪地跪父母,刚才在珠玉阁中竟然神不知鬼不觉顺其自然地把自己的“初跪”献给了一个我不认识他他不认识我的病痨子!
“你在干嘛?”
闻声回神,景暄负手站立,深邃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她。
李孟尧撇撇嘴,没说话,待看清他身边站着同样身着家丁服、在她和景暄之间挤眉弄眼好似要看出什么猫腻的景辉时,眸光忽然一亮,挑挑秀眉,说道:“看来你又多了一个帮手。”
景暄似乎没有看到景辉的举动,正色道:“你回来的正好,我和景辉在商讨今晚动手。”
随着景暄进屋,桌上是一幅别院的布图,没想到短短一天,他就把整座别院的地理位置摸了个透,不由对他多了一分赞赏。
待详细说完计划后,李孟尧不禁感慨道:“又是调虎离山?这一计真是百用不厌啊!”
景暄无奈:“我的内力才恢复了一半,如果不引开一部分视线,我们就算救了先生也带不走先生。”
李孟尧不语,突然指着地图上在黄霑关押的红点处斜后方的一块空白处问:“知道这是哪里吗?”
景暄一愣。
看来是不清楚了。
计上心来,李孟尧神秘一笑:“这调虎离山就交给我了。我有办法空手套白狼!”
姑娘我这两天在恭桶院可不是白干的!
看着独自沉浸在一脸得意洋洋中的李孟尧,景暄和景辉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