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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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语一出,宁知远立时明白,在扬州时,李德裕便常在与他闲谈时经常提起佛宗坐大一事,每次念及朝廷户口越来越少,固然是安史之乱使得关中河北残破,却也与佛宗坐大,大量的庙产荫庇着数百万计的农户,这些农户只向寺庙缴纳所得收入,而寺庙却不必向朝廷上交赋税。

如此这般恶性循环,佛寺势力越来越大,官府越来越畏首畏尾,而越来越多的农户投身佛寺,全天下的庙产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殿下,是要等李德裕上书灭佛,咱们也借机动手么?”

李忱沉吟道:“不然,此人久有灭佛之意。只是今上是个信佛的,未必能答应他所请。他虽说现下是持笔宰相,其实陛下这个人根本无心政事,李德裕能力到底如何,他是绝不关心。现下信重任用,不过是仇士良等人拼命推荐,李德裕又是世家出身,在皇帝面前仪容举止都很得体,这才能安稳做定了宰相。若是他以为自个真的是让皇帝真心信任,可以为所欲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见宁知远听的发呆,李忱悠然道:“于今之计,咱们一是等长安乱起的消息,若是颖王即位,他是一心要做明主,对李德裕很是信任,到那时咱们率先灭佛,李德裕必定大加支持,颖王也不会立时为难于我。”

宁知远知道他所言是实,却不由叹道:“国家户口越来越少,比之开元天宝之际,不过三分之一,收入亦不过当年一半。朝廷用度却每日增加,不思俭省。江南岭南淮南,到处饥民遍野,而那些和尚坐食无事,口言经义,却难华衣美食,思之令人痛恨!李太尉要灭佛,我是一千一百个赞同!”

李忱嘿然一笑,向他道:“知远,这你便有所不知了。其实李德裕痛恨佛宗,与他自身的出身亦有绝大的关系。李家虽然不算传统的山东士家,亦不是关陇武将世家,却也是百余年来的显赫世家。其曾祖、祖、父,都曾在朝为官,待到其父李吉甫时,已经位至宰相。大唐官俸极其丰厚,数代下来,李家不贪污受贿,亦不需要*,却已经成为富贵之极的大家族。李家与各地世家,或是与佛寺或是皇家相同的待遇,便是不需向朝廷缴纳赋税。佛宗势力未涨之前,破产的农民多半是投身于世家大族门下,以求温饱。甚至中产之家,不堪朝廷赋税过重,亦是直接将全部家产土地,奉送世家,以得庇护。因其所故,是以不论朝官如何清廉,只需几代为官下来,家资亦是不断增长。待佛寺势力大涨,对待佃户又比世家宽厚的多,两相比较,愿意寄身佛寺的农户越来越多,相形之下,各世家大族的利益越来越小,威势大减。如此这般,世家们能不着急灭佛么?”

他长篇大论,说到这里,已经是口干舌躁,见宁知远一脸不信,便知道此人在李德裕身边久了,对李德裕的为人和才干很是敬服,委实难以相信李大人这样的正人君子,竟然是为那样的理由来灭佛。

“知远,我来问你,李德裕平时行止为人如何?”

“平常沉默寡言,每一发言,必中要害;为人坦荡大方,手头阔悼,待下属极其亲厚。自己也是很在意仪容风度,爱修饰,行事说话,都极有朝廷大员的风范。”

“知远,你看人只看表面,太过实诚。”

见宁知远一脸迷茫,李忱笑道:“其实李德裕的家财也不是天下掉下来的,他经常宴请下属,使费无度,在川西节度任上,不但不如寻常节度那样发财,还倒贴了不少家财。其实不过是希图进阶入朝为相,是以宁愿如此行事。你道他那么大方,没事喜欢把家里的钱拿出来让大伙用么。”

“殿下此言,臣不敢赞同!”

“知远,我来问你,你可知道李德裕是怎么与杨钦义交好的?”

“李相对宦官从不如寻常朝官那样,无理排斥。虽然也不会刻意结交,然则他自身风度仪范令人敬服,在淮南节度任时,那杨钦义正好是监军,两人共事多年,自然会有些交情。”

“哈!”

李忱仰头一笑,向宁知远道:“知远,你当真太书生气。你可知道,那杨钦义要离开淮南监军之前,与李德裕却有一段故事。李德裕崖岸高峻,虽然并不有意排斥宦官,却也绝不会折节下交。与杨钦义共事多年,不过是点头之交,又何来的交情?直到这杨某人有一天奉调回京,听说是任枢密使,李德裕先命人摆满了一床的金银玉饰,命人去请那杨钦义。待他一至,李德裕便笑道:与将军共事多年,未曾好生结交,这些许礼物,还请将军收下。那杨钦义也是高品宦官,却也不将这些财物放在眼里,既然他送,便也大大方方收下。”

宁知远听到此时,只觉得难以置信,不由向李忱道:“殿下,既然说那杨钦义并不在意,难道就凭一床金银,就买得他与李德裕如此深厚的交情?”

“嘿,事情并没有完。那杨钦义原本以为即刻回京,谁料后来出了岔子,京中有人作梗,将他的枢密一职给了旁人,还是让他在淮南做监军。此人到也光棍,心知人家送礼,不过是因为他要入京为枢密,此时既然去不成长安,便合当将钱财送还。于是请来李德裕,要将礼物还他。却听那李德裕言道:将军把德裕当什么人了?送将军礼物,不过是因为仰慕将军为人品性,岂有其它?再者说,哪有将送出去的礼物收回的道理。他此言一出,杨钦义大是感动,觉得李德裕为人如此大方,又并不排斥他宦官的身份,两人的交往这才多了起来,待后来此人成功回京,任神策中尉时,便向仇士良大力保举李德裕。李德裕与仇士良一派宦官的交情,便是由此而来!”

“原来如此!”

李忱见宁知远一脸震惊,却又掉转口气,向他道:“其实李德裕为人方正是实,不过朝局发展到这个地步,北司的实力远远大过朝官的南衙,士大夫有心要做点事,也非得宦官支持不可。李逢吉等人如此,李德裕又怎么能免俗?依我看来,此人很有能力手腕,若是遇着信任他的明主,还是能做一番事来出来的。”

两人谈谈说说,一路往州衙折回。李忱说的兴起,又将京城内错踪复杂的各派关系剖析给宁知远听,待到最后,方向他笑道:“知远,今晚与你说这些,就是要点醒于你。”

宁知远早知他做事如此,绝不会与自己当真闲聊。当即便向他问道:“殿下是要差遣臣做事,臣自然遵命。”

李忱嘿嘿连声,站在原处,前后左右绕了一圈,将宁知远盯的全身发毛。宁知远与他熟不拘礼,立刻向李忱道:“殿下,有话直说,这样看人,实在教人难受。”

此人面若冠玉,唇红齿白,身材修长适中,再加上绝佳的读书人气质打扮,当真是翩翩美少年。与李忱一路行走,虽是深秋季节,却也是额角鼻尖微沁汗珠,若是喜好男风的人见了,还当真是欢喜的不得了。

大唐时,凡贵人官员,都有包养娈童的习惯。此种男男之事,在中国到也算是有优良传统,并不让人反感抵触。虽不似古希腊斯巴达那样,把男女之爱当做邪恶和下流,当时的达官贵人,却也为身边有清秀漂亮的男子相伴而感到极有面子。

因其所故,中唐之时贩卖岭南小童至中原为人娈童,甚至成为一桩极严重的破坏大唐治安及根基的大事。多少士大夫著书述文,严加痛斥,却是怎么也刹不住这股歪风。

宁知远年幼时,就因眉清目秀,险些遭人贩卖,此时年长,虽知李忱并不喜好男风,甚至很是抵触厌恶,却也被他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的心中发毛。

李忱却不知道他竟然是担心这个,他咪眼瞧了半天,终于满意点头,向宁知远笑道:“知远,你的气质风度,真是没有话说!这些事,若是交给知雨那样的人去办,只有给我办砸了。从今日起,你除了公务外,要经常到汉州城内城外,还有下属五县走动,与各地的豪门世家多相交结。”

“是。想来殿下要以他们为助力?”

李忱摇头道:“助力什么的,也无所谓。他们又不会出钱出粮,我要他们助什么。你只需与他们多加沟通周旋,不能使他们抱做一团与我为难。其间分化挑拨也好,拉拢利诱也罢,总之要这些世家豪门晓得,汉州是我李忱的天下,不听我的,便是自寻死路!”

见宁知远点头称是,李忱又道:“汉州的户口,依我所查,最少向朝廷隐瞒了一半以上,嘿嘿,想来全国各地,土地户口要么是在世家手中,要么是在寺庙名下。知远,行路难矣,难于上青天哪!朝廷法度败坏百年以上,川西向来是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就算是我得剑南三川,想以此地为立足之基,以为不败,实在是自寻死路耳。”

他先是黯然摇头,继而又笑道:“时局如棋,咱们落了后手,还需振奋精神,努力去做。我竟在此学妇人做无聊之叹,当真可鄙。”

此时两人已行至州衙门前,李忱立身侧门阶前,向宁知远道:“知远,明日咱们去勘查流民恳荒一事,这些人是我的立身和用度之本,马虎不得。”

宁知远伫足原地,向他躬身一礼,再抬头答应时,却见李忱身影已经远去,在灯光里越来越难以看清,他呆立片刻,只觉心头一阵茫然。与此人自幼相识,原以为相知甚深,待到此时,才突然惊觉,原来此人智计心思,其实不但远在自己之上,便是叶知雨与其相比,亦是远远不如。

他心中一阵惕厉警觉,环顾左右,只觉一阵阵冷风迎面扑来,连忙裹紧身子,往自己住处返回。

这一夜,风声不住拍打着他的窗口,令他觉得房中冷意袭人,大唐敬宗宝历十一年的冬天,显然是即将到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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