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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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初,张有伦跟着灿哥雕爷几个老大,月黑风高,狼奔豕突之时,蒲宁则跟王耶孟仲季盛可来他们,频频扑扑,四处化缘。只不过,前一拨走的是水路,黑道,后一拨子则是陆路,白道,准确说是灰道,借公共资源挣自个的钱。

学美声的盛可来,毕业进的是电视台文艺部,副台是他老爷子旧部,新丁逃不了的端茶递水杂活,全免。太子爷闲得慌,给隔壁专题部的头儿盯上,拉他入坑,他们搞了个项目,投资环境专题片,收费的,费用还老高老高,然后不花分文在自己的版块播出。盛可来说,谈成一单可干得15%,自己脸皮薄,把同样闲得慌穷得慌的蒲宁带上,七三分账,蒲宁自己谈成的则反过来,那三成算是三陪费,或回佣抽水,差旅开销AA。后来,功勋战将蒲宁也认识了部头,方知提成要多10个点,因为几乎是无本生意,出手自然阔绰。不过无所谓了,这俩四处游窜,前后谈成二十来单,大半是蒲宁单干,每单能分上大几千,乐开了花。那时,他们的月薪不过百来块。那时,南粤大地遍地开花,不独珠三角,连偏远的粤东粤北,到处是开发区,招商引资,筑巢引凤,等米下锅。花点小钱,媒体一鼓噪,一笔外资没准就咣当砸下来。

宝安龙华这单,就是蒲宁铺的路。镇子办公室主任梁鸿均是摄影发烧友,向《都市画报》坚持投稿多年,蒲宁心一软,选了他三张照片作插图,再把孟仲季说得心软,发了,对方得稿费30大元。梁鸿均感激涕零,说这是他的处女作,连连来信拜谢,力邀蒲宁这伯乐来鄙地一游。蒲宁遂携盛可来同往,梁鸿均开着面包车到罗湖火车站,接回龙华洗尘。三十大几的汉子,对着两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大喊老师,权限内最高规格的晚宴,K歌,大保健。夜别,蒲宁给了梁鸿均一沓纸,冠冕堂皇的摄制说明。次日中午,梁鸿均给他俩下榻的合资酒店来电,妥了,午后见见书记,走个流程。

如约前往。在超大超豪的办公室,俩毛头小子陪罗书记吹烟,盛可来抽的是万宝路,蒲宁则是三个五,正好跟书记同款,一老一少格外投缘,尔后欣然接受蒲宁当场献画。正入港,有人敲门,又进来俩愣头青,一个奇高一个奇矮,正是王耶和孟仲季,玉麒麟和矮脚虎。应门的梁鸿均冲他们猛使眼色,几个小子就互道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讲真,盛可来跟那俩确是初识。后到的这对高矮拍档,谈的是雕塑,镇子中央的标志物,前后折腾几回了,罗书记还没最后拍板。蒲宁对着效果图上的一团麻花,赞不绝口,各种神吹,尔后一听那玩意报价38万,暗暗咋舌,然后自惭形秽:他俩那专题片,10分钟6万,还是照顾特区多加了1万的。两拨“陌生人”隔空对吹,中间人推波助澜,书记龙颜大悦,两份合同立马签了,随即安排预付。

攻下堡垒,四个人饭也不吃,租了一部的士,400大洋,杀回广州,江边大排档摆开庆功宴,喝得颠三倒四,紫气蒸腾。

现在,蒲宁就在龙华,如今不叫镇,改区了。当年的不毛之地上,忽喇喇冒出钢筋水泥森林,绵延无际,其上的每一平方,市价远超当年的一条专题片。王耶孟仲季拿下的雕塑,如今抵不上一个茅厕。他们跟的士佬砍价的荒地,变成了高铁站,这现代感十足的雄伟驿站,这两年,蒲宁几乎每个月都要打卡签到一次。

华灯初上的西广场,蒲宁拎包出站,目不旁视,上了网约车,后排扣上安全带,穿过华为大本营坂田,上了高速,直奔龙岗。

山那边的深惠路,如今也早已面目全非了吧,当年可是特区经布吉关向东的唯一干道。布吉是蒲宁签下的又一单,这回牵线的变成罗书记。给龙华拍片时,蒲宁照例没随行,只是让盛可来捎上那幅速写,回来后补笔完成的。随后,罗书记的电话找到蒲宁,乐呵呵报告,帮他捞了两条水鱼,布吉和龙岗,而且是7万,那俩特有钱,不宰白不宰,让蒲宁赶紧的,带合同跑去签了。那时的宝安及辖下各镇,头儿基本是本地佬,彼此关系盘根错节。蒲宁不敢造次,还是给两家优惠了1万,俩头儿大乐,都觉得占了隔壁的便宜。

龙岗拍片,蒲宁抽身去了。押阵带路的也是办公室主任,当地阔少,路上见着漂亮拉妹,就来几声忽哨。山顶上拍全景时,盛可来小心翼翼问阔少,身家有没有……百万?阔少笑憋:百万?算个球!那会儿,适逢邻镇大鹏大挪腾,核电站反应堆就建在那上面,每户安置费上百万,全国上下口水哗啦啦一片,悔不生为大鹏人。

冲着户均百万的名头,蒲宁后来专程去了一趟大鹏,市区搭上中巴。车到横岗龙岗交界山地,车停,有客上落,忽闻一女人惨呼:抢嘢了抢嘢了!随即一阵乒乒乓乓急响,几个僆仔夺门而逃,越过马路,跳过壕沟,消失在开发区的茅草丛里。这几个,蒲宁在车上就觉察到不对劲了,一水的平头,贼溜溜东张西望,没想到还真是山贼。到得大鹏镇子,大失所望,整个是人民公社的遗迹,破败,寥落。办公室主任出面接待,瞟一眼省里台里的公函,再瞟一眼摄制书,打个哈欠,全还给蒲宁,送客。那些日子,蒲宁几乎跑遍广东有钱的旮旯,遍受礼遇,敢把令箭当鸡毛的,唯有大特区一地。

回程,过了龙岗巨龙地标,暮色中上来几人,后排靠窗的蒲宁抬头一看,哟嗬,巧不巧,又是那几个平头僆仔,食过返寻味啊。蒲宁大脑拉响警报,可惜这警报只有自己听到,遂借窗玻璃投影,不霎眼盯着车内动静。时值放工,车上人挤人,且多为壮丁,几个贼人来回扫视,对了几眼,悻悻下车,扯呼。好,这就对了,空跑的不独我一个,蒲宁心下大慰。

这一幕,眼熟。时间游标回拨一年,蒲宁是在另一条道上,省道,梅州到广州的夜班车。车到河源灯塔,一阵叫唤,瞌睡中的蒲宁睁开眼,发现有六七个壮丁呼喇喇上了车,也是一水的平头,天气微凉,却一水的穿着背心。这拨人一上车,像训练有素的官兵,前中后分别卡位坐定。三四十座的大巴,原先不过稀稀拉拉坐了十几位,多是妇孺老小,到处有空座。蒲宁见势不妙,把脚边的密码箱推到前座底下。怕什么来什么,其中一个,个头更壮气场更大的伙子,径直走向中段座位的蒲宁,扬扬下巴,示意蒲宁往里挪个位,才坐下,又跟蒲宁讨烟。蒲宁微笑着一一照办。那时的三五算是奢品,带头大哥吐个烟圈,表示满意。蒲宁便跟他开聊,说起这些日子,下乡视察的各种累,又听河源公安何局长透露,本地治安状况堪忧,车匪路霸严重,准备组织严打。时势乱,兄弟一个人最好别坐夜车,不安全。带头大哥听得特专注,若有所思,然后捣蒜似的点头,感谢蒲宁好意。为减少大哥心理阴影面积,蒲宁转了话风,黄段子讲起,大哥笑得前仰后合。期间,有马仔来回踱到他们面前,打眼色做手势,大哥和蒲宁都视而不见。这么扯着乐着,一盒烟抽剩一半,前面快到博罗杨村,大哥说,要下车了,去惠州,摆平一些事,这趟回来就是拉人马,以后定要到惠州来玩,到车站跟搭客仔说一声,找强哥,包能带到,人家断不敢要一分钱。蒲宁同样诚恳应承,跟大哥依依惜别。

这伙人一下车,门一关,车子没开出多远,蒲宁腾地起身,冲司机劈头一通骂,梦中醒来一直僵坐的一车老少,也长吐一口气,帮腔数落,司机不敢还嘴半句,冲蒲宁又道歉又道谢。刚才,蒲宁跟那大佬瞎扯时,也瞟到司机跟他副手频频对眼,副手悄咪咪把摇把和扳手挪到就手位置,这俩全程盯着后视镜,看来,整车人都是一身冷汗。蒲宁信口胡诌的那何局长,鬼知道何许人,河源宝地素未光顾,只知此地民风彪悍,盛产劫道党。

时间游标再回拨两年,1990,他们毕业次年,倪裳赴京参加舞蹈学院短训,蒲宁跟社里找了个组稿由头,随行护驾。上了火车,发现买的下铺床位给人占了,是光膀子的俩壮汉,和他们的女友。高个壮汉吩咐蒲宁,换位,给他们两个上铺。蒲宁倒是巴不得如此,先安顿倪裳上去睡下,自己留在下面,加入到他们的拖拉机队伍。高个是东北的,矮个是河北的,都是纹身附体,随膘抖动。打牌时,蒲宁刻意让着几手,同时各种江湖故事讲起,他那时生瓜蛋一个,一团浆糊,哪来江湖历练,无非平日听孟仲季说道,此时添油加醋,绘声绘色,把真正的江湖汉子震倒了,入迷了,再来一个好不好?喧闹声吵醒了倪裳,爬下来,要去尿尿,挤过人群后怪责蒲宁,干嘛不睡,跟那样的人埋堆凑热闹。蒲宁不好说啥,嘴上应承,回来接着开干,终于把俩大汉干趴下,连连求饶,要困觉。蒲宁这才松口气,爬上去倒头呼呼大睡。

两夜一天下来,蒲宁跟那俩好汉就差拜把子了,到站前,高个壮汉把写好广州住址的纸片,塞给蒲宁,哥们儿,回去再喝酒,拖拉机。地址落的是三元里,那可是火车站社会人啸聚的山头,本地人闻之色变的匪窝。蒲宁满口应承,还说往后炒票,小弟可以帮点忙,用俺的记者证,到海珠广场华侨大厦中旅订票点,倒腾几张出来。这倒是实话,他和倪裳的卧铺票,就是在那订的,那里几个小姑娘都混熟了。不过此去一别,休提再见。

行的夜路多,总会遇到鬼。话说当年,蒲宁走的夜路日路都蛮多,各路妖魔鬼怪神神佛佛自然不少,他讲过的碰到的,远不止这丁点。总而言之,在彻底沦为宅神之前,这家伙就一混不吝,屎忽,哦不,屁股底下装了弹簧的,压根坐不住。以上,权当段子,路上解解闷,因为,蒲宁到站了,下车了。

记忆狂风骤起,现实就黄沙漫天,灰头土脸一身落索。当年打马而过的故道,以为只是过客,如今却成归人,Si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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