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晃晃的日光下，道格拉斯的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时，他和特里斯坦正在完成考核项目——两人分别为在木片上设下考题，投入一个盒子后抽取其一，这也是事先约定的内容，由神明的意志决定最终项目。作为在穷乡僻壤勉强算是知识渊博的医生，他写下的内容是默写尽可能多的灌肠秘方，两人设立的项目都互不知情。
最终抽取上来的确是特里斯坦的——绘制人体骨骼图。
刚开始时，听到这个考核项目，道格拉斯心中稍安。他并不是不学无术之人，在修道院为僧侣服务时，他也曾借阅过盖伦*（1）的《论解剖过程》。这位罗马帝国时期的医生被教廷尊为“医学教皇”*（2），教会像保护圣经一样保护他的著作，不容任何质疑。
也就是说，只要道格拉斯能完全复刻出盖伦书中的插图，他绝对能赢得这场比试的胜利。
但问题是，他能吗？
中世纪的书籍大多数由僧侣手抄，在缺乏有效校对的情况下，可谓是错误频发。不少过于疲惫的僧侣可能会想，我多画一根肋骨，少画一根肋骨，又有什么区别？更别提还有大量涉及“天启四骑士”*（3）主题的插图与壁画，整张羊皮质都要用骨头架子填满，僧侣自然会懒怠。
连带着，此时道格拉斯的记忆也出现了混乱。
他刚画完头骨，准备要画脊柱。仅仅是一个不规则的圆，用两个空洞表示眼眶，再用扭曲的波浪线表达牙齿。侧身一瞥特里斯坦那边的情况——
女孩在一人高的木板上用炭笔轻轻勾勒出轮廓线，然后用近似长方形与圆形确定头骨和身体各处骨头的位置，紧接着加深头骨处的落笔与线条，眼眶、鼻骨、颧骨、上颚骨等结构一一细致地描绘出，甚至有闲心在眼眶与梨状孔内填充阴影。
在后世，这种画法被称为素描。
当然，道格拉斯对此一无所知，毕竟此时离文艺复兴还早。他的脑海完全被震惊填满，只是觉得……如果往特里斯坦所描绘的头骨填上眼睛，鼻梁与覆盖的皮肤，其结果与一张真实的人类面孔似乎能完全相合？
道格拉斯愣住了，他几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特里斯坦炭笔下不断被丰满的细节。
突然，他听见一阵哄笑。转头一看，台下的领民有一大半都已经看了过来，冲着道格拉斯指指点点。
见他转身，那张写满了惊愕的面庞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领民们更兴奋了。
“别看了，偷窥狂！”有人将手掌聚拢在嘴边，朝道格拉斯大声叫嚷道：“自己画自己的！”
他脸一热，转了回去，潦草地用两根扭曲的直线表示脊柱，脑袋里还会想着刚刚困扰着自己的那个问题——肋骨到底有几根来着？
越想，道格拉斯就越慌乱。他用左手隐秘地在自己胸前摸索了一下，但遗憾的是，这位经济条件尚可的医生并不骨瘦如柴，他只摸到了一层皮肉，根本摸不出骨头的形状。
要不，再看一下？
他慌乱地画出肩胛与肱骨，微微瞥向特里斯坦那边。后者恰好已经在描绘胸骨的图像了，却无意中与他目光相碰。
特里斯坦先是微愣一秒，面上显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然后果断地侧过身体，背部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图像。
又是一阵哄笑。观众们也许看不见道格拉斯目光的朝向，但见特里斯坦如此大幅度地改变姿态，怎么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画不出就下台！”在恍惚中，道格拉斯听见有人高声叫喊，然后是潮水般的附和声。那声音一直在他脑中回响，像被困住的野兽一样左冲右突，震荡心神。
他眼前一黑，支撑不住，终于昏了过去。
……
见道格拉斯医生晕倒了，狄奥示意特里斯坦继续画图，让人将道格拉斯医生扶到一边，并派人快马去借来嗅盐*（4）。
特里斯坦接机光明正大地瞅了一眼道格拉斯所画的图像。嗯……真的很中世纪，她再看了看自己的，许久未练习的素描也顺眼了不少。在人潮涌动中，她并未像道格拉斯一样惊慌失措，或许是往日参加学术论坛与公益宣讲锻炼出的？
想着，特里斯坦轻轻一笑。这都是回不去的旧时光了。
反正道格拉斯没醒，她也不急。慢慢把盆骨与腿骨等结构勾勒出来，又草草打上阴影。她画的速度很快，见还有时间，干脆又画了个头骨侧面图。下意识地想把各个骨头的名词写出，特里斯坦斟酌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这个世界的英语同现代英语还是有区别，许多词汇并没有衍生出，不要给自己增添更多麻烦了。
左等右等，借嗅盐的侍从一去不复返，倒是道格拉斯自己悠悠转醒了。
“你还需要把剩下的图补全吗？”狄奥问他。道格拉斯连上半身图像都没来得及画完就晕倒了，而这场考核又并未规定时间，从逻辑上来说，他还是可以继续的。
但道格拉斯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已经拿沾了水的布巾擦去手上炭痕的特里斯坦，颤抖着嘴唇，半天都没有说话。
“我认输……”最终，他僵硬地吐出这几个单词。尽管特里斯坦的画作在他看起来或许有误，并不全对。但当众比试讲究“输人不输阵”，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因压力莫名晕倒，这还不足以说明结果吗？
再继续强撑下去，失去的就不止是尊严了。
狄奥看着他，目光中包含着一丝了然。
“那我想，我们可以宣布结果了。”他轻巧地说，起身拍拍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与道格拉斯想象的不同，狄奥并没有简单地宣布这个结果。在他身后，两个农兵抬着一个棺材似的巨大木盒跳上台来，将它放在正中的位置。
几乎是所有人都被这神神秘秘的举动吸引了目光，甚至有刚刚给狄奥递花的大胆少女挤到台前，仰着头问狄奥他们准备做什么。
狄奥只是摇摇头，神秘一笑，摊开手示意特里斯坦上前。
又到我发挥了？特里斯坦一愣，看到那木盒之后也明白狄奥的意图了。她戴上麻布手套，上前拨开扣锁，从里面拖出一具完整的人体骨架。
这是这几天狄奥带人仓促地从无主之墓中找到的，已经变色发黄，一些缺失或者零落的部件用铁丝做了临时固定，并用铁架捆绑支撑着，可以直立，进行过简单消毒与除虫。这并不是制作人骨标本的流程，只是一次性的，用完之后就要焚毁。
围观的领民们会接受吗？他们会被吓到吗？特里斯坦当然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也担忧地询问过狄奥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狄奥只是笑着告诉她，领民们会喜欢的。他们喜欢一切血腥猎奇的东西，不然也不会赶着去看鞭刑与绞刑，对于他们来说，这不过是难得的娱乐项目罢了。
几乎是在骨头初露的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尖叫与议论响起了。但那尖叫并不出于恐惧或者恶心，而是兴奋。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扫了一眼台下，所有人都踮起了脚尖，只为看得更清晰，有人还吹起了口哨，刚刚向狄奥发问的少女满脸惊喜，手掌拍得发红。甚至有父亲或母亲把孩子扛在肩上，让他们大饱眼福。
这可真是……文化差异啊。特里斯坦窘迫地将骨架摆在两幅画作之间，又重新捡起了蜡笔，圈出了道格拉斯的谬误之处：
肩胛骨浮在了锁骨上方，尺骨和桡骨实际上是两根而不是一根，肋骨被画成了完全平行的状态，胸椎过渡到腰椎的的直径变化没有体现……
她并没有说话，因为现在领民们很显然无心去听，单单圈出来就足以对比了。
“道格拉斯医生。”
圈画完毕后，见道格拉斯掩着面，一副急切地想要离开的样子，特里斯坦忙喊住了他，自己还有一些话想对他说。
“很遗憾您确实要失去行医资格，这是我们最初订立的赌约。”她诚恳地注视着面前的中年男子，羞愧、悔恨、沮丧……种种情绪在他的脸上浮现，但里面没有怨怼。
“这并不意味着您会永远失去它，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您可以再度证明自己值得被获准行医。”
道格拉斯医生所行真的是大恶吗？不，它仅仅是小恶，这恶源于无知，源于盲从，源于贪婪，但同样可怕。
“在我看来，一个医生应该始终坚持探究，敢于质疑，就像希波克拉底誓言*（5）所说：‘我愿意尽我的全部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人谋福利的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以及害人的行为’。”特里斯坦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把心里的话完整地说出。
从本质上说，道格拉斯只是一个剃头匠，或许他的初心只是为了赚钱，而不是治病救人。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她也多说无益了。
“不过我还是想给您一个小建议。”特里斯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了：“您能不能时常保持头发卫生，并在行医过程中将它们束在头巾中？如果发丝触碰或者掉落在病人的伤口里，很可能会引发感染。”
还是说出来比较好，迎着道格拉斯震惊的眼神，特里斯坦默默地想。
她早就看道格拉斯那头油腻的乱发不顺眼了。
注释：（1）盖伦（129～199）：古罗马时期医学家，擅长解剖，著作等身。
（2）医学教皇：盖伦学说中将大自然人格化的举措符合“上帝造人”教义。
（3）天启四骑士：《圣经新约》末篇《启示录》：瘟疫、战争、饥荒、死亡。
（4）嗅盐：碳酸铵和香料制作的药品，刺激性气味。
（5）希波克拉底誓言：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写下的约束医生职业道德文字，在现代仍在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