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哄堂大笑中，高文瞥向了邓尼斯主教，他的脸已经变得铁青，一副愤怒不已但无法发泄的样子。
在过去二十年高文家族与教会的漫长斗争史中，他曾无数次见过这种表情，有时出现在主教脸上，有时出现在他父亲以及格拉摩根的几位骑士脸上，甚至，这种神态最终会凝固在僵死的尸体上。
事实上，世俗权力与教会权利之间错综复杂，时而相互对立，更多的时候是相互依存的。在贫穷落后的欧陆，天主教会相当富有，被教会直接掌控的田产占全欧陆基督教国家领土的五分之一，它们大多数来自领主或国王的捐赠。
但不要认为王公贵族们的捐赠是出于对宗教的虔诚，这背后有他们的生意经，本质不过是权力的博弈。在实施长子继承制的欧洲，没有土地与人口的次子要么如加雷斯一样沦为骑士这等小贵族，要么进入修道院学习，成为神职人员。而倘若他的父母为教会捐赠了一块土地，该家族对土地的控制权并不会完全丧失，身为神职人员的次子可以凭借父母的恩惠在教会中担任高位，或者就任那片土地上修建的修道院的院长。
很多时候，神父的职位与教堂收入会落入庄园主手中，比如说如今的格拉摩根大教堂，这些修道院与教堂成为王公贵族的私人财产，甚至是投资的工具。
教会势力也在逐渐侵蚀世俗权力，他们最大的倚仗就是被垄断的文化资源。进入中世纪后，罗马帝国昔日拥有的公共图书馆与各类学园逐渐消失，修道院逐渐成为了能阅读大量文字资料的唯一去处。相比不少目不识丁的贵族，能识文断字的教士为国王所需，他们在行政上协助国王，为他担任文臣工作。不少当地主教甚至掌管领地事务，过问法庭、农务以及军政。
在不少国王看来，不能世袭权力的主教比贵族更好驾驭，比如说尤瑟.潘德拉贡的父亲为他留下的托孤之臣坎特伯雷大主教。即使后期尤瑟王与坎特伯雷大主教出现了分歧，国王甚至扶持一位巫师用以对抗他的首席文官，但俩人之间依然藕断丝连。
相比倚仗重用教士的领主，格拉摩根的高文家族走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他们当然意识到了教会所掌控的文化权利的可怕，并试图将教育世俗化。这种试图将教会赶出决策圈的行为实际相当危险，不容许有任何一点失误。
为了一个管事的性命与外派主教直接冲突，这真的值得吗？在不同的人心中恐怕有不同的答案，但在高文看来，如果妥协，付出的并不止是一条生命的代价。
此时的法庭上，两位律师仍在进行猪腿与马腿之争，高文不得不告诉他们，无论是猪腿还是马腿，恐怕这个实验都无法进行。如果两位律师或者任何人对他这一决断有疑议的话，可以自己上来掰掰看。
“里斯律师，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如果没有意外，这个案件恐怕就要尘埃落定了。
“没有。”里斯摇了摇头。
邓尼斯主教急了，即使在绝望如此的情况下他仍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当庭提出，自己控告巴里的哈克使用巫术，不然这位管事没可能在不触碰他的情况下伤害他。
除了宗教法庭，如今一般的法庭都不会审理巫术控告这类指控，更别提格拉摩根法庭了。如果坐在台上的法官是他邓尼斯主教本人，他想怎么栽赃都可以。但问题是现在担任法官的是高文，自然不可能让他如愿。
与此同时，高文也捕捉到了邓尼斯话语中的一个漏洞。
”不触碰他的情况下”，邓尼斯这是头脑过度不清醒，情急之下说出了事实真相？
“您刚刚是说巴里的哈克并没有踢打您吗？”科林.罗素也抓住了这一点，比高文先一步发问。
邓尼斯主教不说话了，如今他骑虎难下，无论说什么都有失尊严。现在，他脸上维持的得体神态已经摇摇欲坠，任谁都知道此时只要轻推一把，就能令他跌落情绪崩溃的边缘。
高文准备收手了，他还没打算像父亲那样和外派主教撕破脸，于是当庭宣布巴里的哈克无罪，如果要对他提出行使巫术的指控，需要向法庭提交新的证据另案调查。
邓尼斯主教会放弃这场权力争夺吗？不会，高文敢肯定地回答。他不相信一个如此年轻又对爬上高位如此富有激情的主教会因这一个小小的挫折而妥协，想必邓尼斯也清楚，真正在幕后操纵着一场闹剧的正是他本人，那位小小的管事只不过是一个棋子。
甚至可以说，巴里的哈克仅仅是邓尼斯主教用于试探他态度的工具罢了。
高文看着邓尼斯主教被仆人搀扶着，艰难而蹒跚地走出法庭。在散庭之后，这位主教既没有搭理律师，也没有给他哪怕一个眼神。
……
管事一家正在为庭审结果而庆祝，特里斯坦意识到。她看见这对夫妇紧紧相拥，止不住地流泪，又抱起他们的一对儿女，匆匆从侧门离开。
因为身份低微，他们只能隐藏起情绪，不敢张扬。
但即使庭审以众人期待的方式结束，所有事情似乎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特里斯坦心中的疑惑与焦虑依然没有得到缓解。
就连她自己也说不上这是怎么了。
当特里斯坦转头去看狄奥正在做什么时，却发现希腊人正专注地用铁笔把蜡版上写好的字迹一行行划掉。他低着头，睫毛在下眼睑投射下一小片扇面一样的阴影。
“您……”特里斯坦心中一惊，正想问为什么，却又觉得不妥，毕竟这是别人的私事。
那些字迹相比上次她所见，已经增多了数倍，几乎占据了整面蜡版，也越写越潦草。
希腊人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只是向她解释说用火稍微烤一下蜡版，再用刮板抹平，就能恢复如初，再次使用。
既然如此，那为何要划掉呢？特里斯坦想，一个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想法令她不由得一惊——难道是害怕被人看到？但在这片土地上，通晓希腊语的又有谁呢？
她没有继续发问，只是觉得此时狄奥的心理或许不如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
特里斯坦深知，防止葡萄酒变质的关键在于一种被称为阻塞容器的技术，它俗称软木塞。在此时的中世纪，未经蒸馏的酒液，并不存在的杀菌技术以及缺乏软木塞这一构思最终导致葡萄酒极易发生变质。直至二十一世纪，软木塞仍然是葡萄酒瓶的最佳搭配，后世出现的橡胶塞、玻璃塞和螺旋盖都无法将其超越。
软木塞有极强的伸缩性，还能起到很好的密封效果。特里斯坦原本也想过要不要制作玻璃塞和螺旋盖，但都觉得密封性达不到软木塞的效果，因此也只是把思路交给了玻璃坊的工匠。当然，特里斯坦猜测他们并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
不像现代，中世纪没有被良好密封的葡萄酒一般储存期不会超过一年。甚至不少领主乃至国王的餐桌上仍会出现已经变质的酒类，而这时宾客不得不捏着鼻子灌下去。为了克服这一缺陷，特里斯坦在脑中构思了一系列方案，软木塞只是其中的一步。
软木塞是用栓皮栎的树皮制作的，主要产地在葡萄牙一带。所幸这种树木因为优越的耐水性，也是造船的材料，特里斯坦找到狄奥，从造船厂的仓库里扒拉了一小堆。
她清楚太年轻的栓皮栎树皮无法制作软木塞，所以心里也不是很有底，但既然这些材料能用来造船，年份大抵是够的吧？
制作软木塞的第一步是水煮树皮。这是为了把树皮中的杂质，如灰尘和单宁煮出来，也能使树皮变平整，激发软木的弹性。但这些仅仅是特里斯坦已经知悉的结论，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物理变化。
面对木匠质疑的眼神，特里斯坦狼狈地铩羽而归，不得不去训练场上把狄奥找来，让他和木匠谈。在特里斯坦滞留于格拉摩根的这几个月，这种情况时常发生，几乎没有人乐意听她的建设性意见。特里斯坦甚至怀疑，如果不是她有个贵族身份，随时可能被工匠们扫地出门。
狄奥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帮手，甚至在他刚刚敲开木匠的工作室时，就被诚惶诚恐地迎了进去，问他需要什么。狄奥自然而然地说出水煮树皮这个要求，也未获得木匠的任何一点质疑。木匠很快锯下了一大块树皮，放进一个大锅里蒸煮。
“您应该给锅盖个盖子，不然树皮会飘起来。”特里斯坦补充道，木匠耸耸肩照做了，但特里斯坦还是从他的神态动作中读出了些许不耐烦。
这么大的差别待遇吗？她尴尬地想。
过了没一会儿，锅盖开始抖动，大量白色泡沫从锅盖边缘溢出。这将木匠吓了一大跳，连忙掀开锅盖查看，却只见整块树皮已经被包裹在了如云雾一般不断膨胀的泡沫中，正是它们将锅盖顶了起来。
“把盖子盖回去吧，这应该是正常现象。”特里斯坦也走了过去观察，在她的再三劝说下，木匠才放下手中的锅盖。
“我还有一批长弓需要制作，从米德尔敦运来的紫杉木和橡木来的比预期的要晚，但您给我的制作时间只剩下不到半个月。”木匠摇着头说，身体大幅度朝向离他更远的狄奥，而不是正在同他交谈的特里斯坦。“既然这位小姐这么懂的话，能不能劳烦她看着火？”
“我可以。”特里斯坦点点头，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木匠是在征询狄奥的意见而不是自己。
“你去吧。如果时间是在不够，也不是不可以宽限几日。”狄奥首肯了，但就在木匠即将露出惊喜的笑意时，他又说道：“但我给你约定的期限是包含了容错空间的，船只晚到了半个星期，这并不是可以大幅度拖延的理由。”
狄奥脸上仍挂着浅淡的微笑，甚至主动让出一条小道容木匠通过，就仿佛这不是一个警告似的。但看木匠脊背弯曲的幅度和脸上瞬间挂上的惶恐神情，很显然他接收到了这一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