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照做。伊莉丝堡壁墙高耸，角楼遍布，底部是石质结构，越往上混杂的木头框架就越多。沙利文古堡几座堡垒里外堡是全石头造的，贾马利堡和伊莉丝堡各占一半，后来补建的弗拉瑟堡为木制结构，至于最幽深诡秘的谢尔堡则全以坚石构成，据说当年法国人从遥远的魁北克专门运来石头修建这处18世纪西五大湖区域唯一的堡垒。而今沙利文古堡已然倾颓不堪，贾马利堡的坍塌标志着很多东西，我敢说几十年内这儿就会化为一片废墟。显然我们的到来加快了这一进程。
铁栅栏大门锁着，但我知道从哪儿可以进去。以前杰拉尔德和我到过伊莉丝堡，里面房间很多，充满巴洛克式的法国风味石制家具与回廊。堡垒侧面底部是大厨房，门洞敞开着，门板不知多少年前就腐化掉了。我们前后走进，欧文打着手电筒走在最前面，光圈晃过石头厨房涩白的墙面，几缕蜘蛛网拦住去路，他伸腿一股子撇开，却不慎踏进水潭差点摔倒。“该死。”他骂。“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没了。哦，靠近城墙的一侧有通道，我小时候在里面玩过，只是现在恐怕钻不进去了。”
“好吧。”欧文确定厨房深处没有怪物后跳到灶台上坐定，我和他把伊冯娜扶上去。我们背靠还保有完整玻璃的窗户坐着，听雷雨的交响曲。
人安静下来就有时间思考。但如果是多个人聚在一块就只能闲聊。欧文开了话头，谈起等会出去后要好好吃一顿，在舒适的阁楼房间放氛围摇滚。我没什么好说的，进入谢尔堡后能否活着出来还是未知数。至于伊冯娜，她一直保持沉默，闭口不言。
接着话题转向音乐。我们你一言我一句地闷闷谈论喜欢的乐队和歌曲，歌手的八卦，对歌词的看法云云。最后不记得是谁先开的口，我们聊到了戴维斯。
“我不喜欢他。”欧文坦言：“他总是把自己想成领头的，但实际上视频的后期大部分是我做的。你知道讲法兰西小道鬼车的那一期吗？”
“我不怎么用Youtube。”
“好吧。我得说戴维斯逊毙了。他甚至不愿意用自己的车。当然，他出了伙食和啤酒什么的，这一点我要承认，但他真的太逊了。我的名字怎么说也该放在莫妮卡前面吧？没有。他想讨好妹子。莫妮卡其实对视频剪辑一窍不通，就是个花瓶。一档灵异揭秘节目有姑娘参与总能让观众开心……”
“那是因为你们做得不好。”伊冯娜冷不丁地插了一句。欧文惊讶地看着她，眨巴眨巴眼睛。
“什么？我想我们还是有粉丝的。”
“你们的粉丝全在这小镇上，我在艾恩伍德几乎没听过人们谈起《西五大湖灵异事件汇总》这档子节目。”
“我说伊芙，没必要这样刻薄吧？你可是主动提出做合作视频的。”
“我是想着自己一个人来不方便，好吗？”她皱起双眉。“如果古堡在艾恩伍德，我早就自己去了。还有欧文，别老是叫我「伊芙」，是「伊冯娜」，好吗？”
欧文活像吃了一记闷拳，郁郁不乐地垂下头。“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被困在这儿了，我们得合作才能逃出去。”
“真是棒极了。”她说。眼里已经看不到活泼的光彩。我心生怜悯，说道：“伊冯娜，事到如今抱怨也没有用，我们还是省点力气别吵架。沙利文古堡和我过去所了解的不一样了，大家小声点别激动。”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眸子又垂下去。“我会死在这里的。”
“别这么想……”
“你刚才也看见了，帕特里克，你曾见过比那触手更难以置信的东西吗？伊莉丝堡里又会有什么呢？”
“唔……这儿没有大厅堂，所以触手进不来。”我忽然想起佐薇与之战斗的猎犬怪物，心中发寒。“可能会有些大狗什么的，但是我有刀。噢，对了。”我从马甲里掏出一把半个巴掌大小的银质剪刀递给她。“拿这个戳它们，那些想袭击你的家伙。”
她木讷地点头，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悲哀地叹息，看向厨房通往二楼的古典大楼梯。“我知道这儿有古怪，但从没想过会是些超自然生物。说真的，这是场噩梦吧？我马上就能醒来，发现自己还在艾恩伍德的家中床上，离出发还有半小时。”说罢，她便拔腿抬上灶台，头靠在我大腿上。我一个激灵，浑身起鸡皮疙瘩，与她接触的部位麻酥酥的。欧文发出古怪的咕哝声，双眼冒恼怒的光。但他很快恢复了，释然地耸耸肩，表示这轮PK我占上风。
说实在的我根本没想着和他争夺汉诺威小姐的芳心，可也不忍心把她的脑袋推下去，所以就这么坐了差不多十分钟。我大腿肌肉发麻，皮肤热乎乎。外边雨势不减，佐薇很可能从别的我不了解的路线到达了屋顶，我可不想让她淋雨等待。“我们该走了。”我说：“最后一段路。只要上到二楼经过一条长廊，再走五楼的玛格丽特卧室绕开最黑暗的中间部分，下到三楼客房区，从那儿再往地下走，过浴室就是。”
“哇，你管这个叫「一段路」？”欧文道：“还不知道路上会遇上什么妖魔鬼怪。”
“可还是得走，不是吗？”我跳下灶台，持砍肉刀率先朝楼梯走去。另外两人蛮不情愿，但还是跟了上来，左顾右盼地好像偷偷溜进半夜卖场里的贼。我们直到二楼长廊末端前都没有遇见任何怪物，欧文打着手电筒在我前面推开吱嘎作响的旧厚实橡木门，我晃眼一看瞟见黑色影子，以为是怪物赶紧举刀防卫。可对方没有动。仔细一看，原来是尊半人高的石像鬼，手电筒白光直照下显得阴森诡秘，一双血精石造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瞪视我们。
“石像鬼？”欧文说：“这东西不该在塔楼里才有吗？”
我也这么认为。带着大伙绕开他继续走。这时一声可怕的怪响传来，我回头一看，只见石像鬼竟扭动身子，连带底座一块儿转了过来，眼珠子依旧盯着我们。我以为它要发动攻击，但它没有，只是安安静静地与古堡的闯入者对视。虽然它没有实质上的威胁，我还是心跳飞快，血精石眼睛里充盈的是看猎物的眼神。
伊冯娜拉着我的胳膊要快点离开。我点点头，撇下怪石像留在橡木门处。才走出两步，那沉闷的怪声又响了起来，石像鬼跟着我们，仿佛有隐形的地精在后边将之推动。我凝视其缓慢靠近的样子，寒意如隆冬飞雪侵入心房。这实在太诡异了，一头石头造的雕塑被不知名的力量推着前进！更要命的是它血红色双眼还一刻不停地直视我们，好像被保险公司骗走血汗钱的福蒙特老汉。
伊冯娜第一个承受不住恐惧的压力大声尖叫，她近在咫尺，我几乎被震聋了。你们应当注意到过突发事件出现时最干扰判断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周围人恐惧惊惶的态度。我被临镇女孩的尖叫吵得天旋地转，下意识地拉着他们跑，这一跑就乱了套，欧文和我迈步的频率不一样，而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吓麻了腿，根本没有使劲。我们鼓足力气一人一边拉着她朝五楼跑，还没踏上楼梯，一团漆黑的东西就从楼梯拐角处滚了下来，我们急忙闪避，它像果冻弹球似地砸中地板，爆裂开来，臭气熏天的泥水溅了我一脸。
忽然间白的色光束晃动。“靠！”欧文喊。他已经放开了伊冯娜，用力揉着眼睛，手电筒掉落在地，我借这寸光看见弹球此刻已化为粘稠的粉色肉泥，像《黑衣人》里的水滴鱼似的，只不过没有眼睛也没有鳍，一张血盆大口贪婪地吞噬空气。它嘴巴直径大约二十英寸，整个身体大半面积都让位给嘴，显而易见胃口惊人。事实上它的嘴巴也正在吧唧张合，如嗜食大胖子用餐前的准备。
我自以为今天受够了惊吓，事实用它丑恶的爪子狠狠撕碎这份幻想。粘液状怪物没有定型，如阿米巴变形虫一般变幻形状，朝欧文飞快爬去。欧文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反应足够快，立马原地起跳，一脚踩在怪物身上，随即爆发出痛苦的惨叫，黑色液体从球鞋与粘液表面接触的位置爆开。我怕得要死，脑袋已经不听使唤了，完全靠兽性的原始本能冲上去推开欧文，再飞快闪到一旁，无助地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冲击力猛击我负伤的胸膛，我不能呼吸，肺腔就要爆炸，痛苦是如此强烈，伴随每一下心跳捶击神经。
后面的事很难用语言形容了，我的朋友。就像我之前所说的，当一个人陷入彻底的恐惧中时感觉和平常完全不一样。你在家里玩电子游戏时可以注意小地图上敌方动向、敌方技能的轨道和技能CD等等杂七杂八的信息，但如果真正身处其中，你会发现连确定自己所在位置都变得不可能……是的，我的情况更严重。不仅仅是所处的方位，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视野里只有粘液巨嘴、我、欧文和透过狭窄窗户流进的黯淡天色。
怎么赢得战斗的我记不清了。不，别失望。我的记忆并没有丢，但多少有些大脑不经意产生的幻觉混入其中，难以分辨。我依稀回想起几副模糊的画面：我沿墙奔跑，怪物紧追不舍；欧文哀叫连连，眼眸溢满恐惧；鲜红色血盆大口步步紧逼，灰白色利齿如工厂里的切割机快速张合；刺眼闪电划破黯淡天穹……我以为贾马利堡印书厅的追逐是最后一次了，然而事实证明我还是没想明白古堡里等待着的危险有多么恐怖。我绕房厅狂奔，粘液团紧追，变换形状，像滩沸腾的泥浆。
它有几次靠得太近，我用大刀劈砍，碎伤不了黏糊糊的身体，但敲打其牙齿还是能使之疼得后缩一下。如此重复多次，清脆的“铛铛”声逐渐赶走我心里的恐惧：它并非不可战胜，仅仅是有点难缠。我反复敲击它的大嘴，趁其因疼痛减缓移速时赶忙后退，为思考腾出时间。如果我把它的利齿全打掉……不，没有这个时间，何况我到现在为止也只是敲痛了它。刀剑锐器伤不了，那火攻呢？可我控制不了火势……
啊，真是蠢蛋。外面在下雨，就连蚂蚁都知道着火了要用水来浇灭，我不相信超自然生物不了解。我朝房厅较远的一段狂奔，它距离还有二十英尺。我背靠冰凉润湿的石墙从马甲口袋里摸出烟店附送的骆驼火柴盒，抖出一根，在背后的粗糙部位刮弄。第一下没有成功，我惊恐地猜测该不会是受潮了，心脏几乎跳出喉咙。第二下用力过猛把火柴弄断。我诅咒为省成本使用硬纸板造产品的无良商家，再抖出一根。
这时大嘴怪物离墙不到十英尺了，我不得不叼住火柴挥刀赶跑它，再奔回厅房另一边。欧文正瘫坐在那儿捂腿低吟。我取下火柴往盒子上一刮，依旧失败了。我急得大骂，恐惧不敌污言秽语，理智也稍稍恢复了些。怪物被一直躲在角落里的伊冯娜吸引过去，趁她尖叫跑开时我又倒出一根硬木板棍子。上帝保佑。我默念，然后再划了一次。
成了！我盯着火苗好像原始人祭拜因闪电劈中而熊熊燃烧的枯木，一种神圣的感觉油然而生。火是人类的好朋友，自原始时代起就协助脆弱的灵长类与凶狠的野兽搏斗。现在我就像几十万年前非洲大草原上的祖先，护着纤细的火柴棍子朝怪物跑去。伊冯娜被它逼得走投无路，像癫痫病人似的乱挥手脚。我趁大嘴巴的注意力还在她那儿扑向它，左手拔刀防备，右手将火柴送入它嘴中。
随即我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