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一整天佐薇都在以各种方式鼓励我，她懂我对杰拉尔德的感情，所以做得不甚明显，偶尔提两句“勇敢点，帕特”、“我们必须拿到”之类的话，再拍拍我的肩膀，默默点头，感觉像黑帮教父给得力干将安排任务。我非常感激她的鼓励，但转念一想要我偷钥匙出来的也正是她。戴维斯们也没闲着。他们在吃午饭的间隙破天荒地主动和我说话了。当时我和佐薇正坐在食堂窗边明亮的长椅上，她舀起一勺甜豌豆送入嘴里，塞满食物地嘟哝这道菜压根不值这个价钱。戴维斯的身影远远地从她腮帮子旁逐渐靠近，没和莫妮卡或欧文一道。“午安啊，帕特里克。”他说，打断了佐薇表述关于食堂菜正规价格的看法。后者不说话了，在我面前她嘻嘻哈哈能说会道，但对于其他人她是与高冷牛仔小姐这一标签划等号的。我放下叉薯条的动作，疑惑地看向来者。“我和我的朋友们有事找你帮忙。”他自来熟地坐到我身边好像我俩已经来往几年、关系特铁似的。他把双肘立在膝盖上，十指并拢，模样好似外野场的后补队员。“我们非常需要你的帮助。”“呃……”他环顾周围确定没有人在偷听。“我们需要做一期视频，你知道，我是Youtube的UP主，我们需要向大家——我是说让大家看到我们小镇的各地景色。你知道燧发枪森林的历史很久了，是片漂亮的林子。所以我和朋友们一合计决定去拍一拍。但你也知道那儿有古堡，我想既然拍了森林，为什么不把古堡的景色也拍下来呢？我是说——当然我记得发生过的事，但我们也认为……”“有话直说，戴维斯。”佐薇忽然说，她抓起一片烤面包轻咬下一小片，和平时狼吞虎咽的样子判若两人。戴维斯略有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耸耸肩道：“好吧，长话短说。帕特，我们需要你的钥匙。”果然如此。“呃，戴维斯，我……我没有钥匙，它们在我爸妈那儿。”“你父母？不不，我知道你们还有一把。”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们还知道你们打算到古堡里去。帕特里克，我们可以一起去。”这个邀请出乎我的意料。“别开玩笑了，戴维斯。我们可不是进去玩或者拍视频的。”“你的意思是拒绝吗？”戴维斯平静地问，靛蓝色双眸如寒冰一般。我不确定让戴维斯加入算不算坏主意，我们本身和他们的目的就不一样。这时佐薇开口了。“你要是想进去看就去吧。”她说：“死在里面可不关我们的事。”戴维斯短暂地露出凶狠的眼神，而又眼笑眉开。“哈哈，这个笑话有意思。行吧，我会再确定你们进去的时间的，非常感谢，老兄。”说完他便大步离开，欧文和莫妮卡从阳光明媚的食堂门口探出头来。我盯着戴维斯逐渐走远，莫妮卡缠住他问东问西。“老天，戴维斯！我们真的要和他一起进去？”“我们替他开个门，剩下的这小丑自己搞定。”佐薇两下子解决掉剩下的肉排和面包，嘴巴里塞满东西。“别网（想）太多啦，帕霍（特）。”话是这么说，但那天我与佐薇在图书馆告别后回家的路上还是忍不住想戴维斯的事。他要到古堡里去拍视频，这本身没什么。但和佐薇与我的寻觅合在一起就特别奇怪了。说实在的，我很担心他们被看守者什么的弄伤然后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毕竟钥匙是我提供的。家里已经够困难的了，再多一笔数量不明的医药费可真是灾难。回到家中，父母在起居室看电视，Drei闷得不行，一见我进屋就扑了过来，哈嗤哈嗤地吐舌打招呼。父亲瞟了我们一眼，百无聊赖地按动遥控器试图找到不那么弱智的节目，母亲则在擦拭着什么。屋里一派五大湖普通家庭的安静气氛，与以往没什么不同。我走回房间把书包放下，摊开书本，把钢笔放到旁边，然后蹑手蹑脚地迈回走廊，关闭卧室的门，向地下室缓缓挪去，粗糙的木地板发出吱嘎响声，他们只会以为是Drei在闲逛。Drei的确是。它乖乖地跟着我到走廊拐角处的地下室门口，尾巴好奇地摇动。我试着推了下门，它纹丝不动。忽然新闻声大了些，我紧张看向起居室，确定他们只是听不清楚后又试着拉了下门把手，其咔地响了声被我轻松打开。Drei从我两腿间凑出脑袋看向黑漆漆的底下。“嘘。”我轻念，伸脚试踩木阶梯。多年未曾来过，但我还记得这儿的摆设结构。十层松木做的粗糙木阶、广口瓶装的螺丝螺帽悬挂于长架间、吊在横梁上的煤油灯，如果你仔细听的话能察觉其嗞嗞的电流奔跑声。我往左边的石灰墙面摸探两下，找到开关轻轻按下，油灯闪烁两下然后稳定地散发鹅黄灯光。我回头望了下走廊，接着迈入地下室中，Drei紧跟其后。我把门悄悄关上，特别留意了一下门缝的宽度，确定里面的光不会泄出。一切妥当，我走下阶梯，在木屑与灰尘味浓郁的房间里回忆钥匙的具体位置。杰拉尔德失踪前古堡的大门一直是开着的，锁死不必要，因为里面没有什么好偷的，那些紧锁的房间我们自己也没有打开的方法。出事后大家都像丢了魂，没空管钥匙的事。JC放弃寻找封锁大门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把小臂长的琥珀色大钥匙，用完后失魂落魄的父亲就抱着它到地下室，出来时两手空空。这么大块沉重的钥匙不可能放柜子上，我看向工具柜底部的空档，沿逆时针方向慢慢寻找。曾经与哥哥一同制作机械留下的废品也藏在底下，我随便一看就捕捉到数不清的回忆。钥匙。我提醒自己。只要找到钥匙就行。忽然外边传来脚步声，我顿时定在原地。如果在这儿都能听见脚步声，说明来者已经离得很近了。我猜测是父亲，他喝了太多的廉价威士忌，总往厕所跑。Drei不安分地钻来钻去，鼻子闻个不停。我抚摸它的后颈，低声告诉它别出声。Drei果然是只聪明的秋田犬，它安静地蹲坐原地，看我继续半蹲于地左瞅右看。钥匙比我想象中藏得浅，就在大富翁游戏盒（杰拉尔德去念大学后就躺在这儿）与一堆玻璃试管（他曾在中学四年级时短暂地迷上了化学，每次实验都以奔向洗手间告终）中间，我将之抽出，拂去积累的灰尘，凝视上面张牙舞爪的浅短裂痕。上一次触摸它时是多少年之前？那时杰拉尔德还在，我们仍住在兰辛的大房子里。而今……“咔嚓。”开门声来得是如此突然。我抓住一枚烧杯猛地站起，将钥匙踢回柜子底下。回头看去，但见父亲一脸茫然地盯着我，下巴泛白的浅须如此显眼。“帕特？你在做什么？”“……”我认为沉默是最好的回答，捧起烧杯静静凝视。父亲也没有再说话，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我呆呆看着门外光明的走廊，内心的负担越加沉重。无论之前多么究竟犹豫，周五晚上我还是早早睡觉，躺在床上试图入眠。房间黑暗难辨五指，古堡的钥匙在桌子底下的书包里微露绿光，好像几只迷路的萤火虫聚在一块。一小时前我还和佐薇并排坐在河狸广场的长椅上，看人们为步入周末而庆祝。偶尔有情侣小声说着甜言蜜语从我们面前走过，佐薇沉默着，目光没有放过他们。小孩在父母陪同下欢快地跑动，老人慰藉地看着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笑容。注意到我们在看，老头子老太太会心地点点头，好像看见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帕特。”佐薇轻声道：“今晚好平静啊。”我表示同意。进入古堡的时限越来越近。我考虑过推迟行动，但佐薇表示行不通。因为她还没成年又失去了仅有的亲属，州ZF依据法规要给她安排临时监护人。她目前名义上由密尔沃基的一户无子老夫妇照料，但她以回家乡休养为理由来到小镇。老夫妇允许她这么做，但要求学期结束（也就是六月中旬）就得回去。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再说，无论怎样推迟，那一天终究回到来，实际上并无区别。“我小时候经常来。”她说：“弗吉尼娅带我买衣服，逛街。那时候我还是长发呢，她说我看起来就像……仙女一样。”我脑中开始假想，不由得笑了出来。她拍了我脖子两下，然后将双手背在脑后，眺望满天星辰。“明天，帕特。明天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是啊。我辗转反侧，回忆她说过的话。明天一切都将改变。第二天天没亮我就醒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自己是谁，身处何方。当记忆回涌入脑后我感觉像被一块巨石猛撞胸膛，古堡阴森的景象化为看不见的浓雾侵入肺中。我就这么躺了半小时，全身燥热。时间要到了，我必须离开。我想，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整理物品。我换了个红色瑞士登山包放东西，它本来属于我哥哥，杰拉尔德去上大学后就归了我。我将近五镑重的翡翠色钥匙和切肉刀放入登山设备分包里，压缩捆绑的软垫和毛毯塞入衣物大包中。巧克力、能量棒和压缩饼干卡进小包，剩余的空间用净泉牌矿泉水、软瓶装酒精和绷带填满。收拾妥当后我提起来试了试，其沉重的质量意外地让我放心。我换上透气的薄长袖，外面套件粘满荷包的尼龙马甲，小荷包装了各式各样的应急工具，如火柴、剪刀、针线一类的东西，胸前我塞了本16年增补版的野外生存精编手册，硬皮的，可以替我承受朝心脏来的突袭。我挑了件舒适而不松垮的休闲裤穿上吸汗的棉袜，将本用于保护手腕的松紧带绑住小腿，这是我从描述一战的报告文学上看来的，似乎能保证你走上很长的路而不会腿酸脚麻。至于鞋子，我挑了双跑步靴，结实又防水。我可不想在古堡里意外淌入水中然后带着湿漉漉的脚到处走，那简直是酷刑。穿戴完毕，我背上登山包，小心拉开房门。走廊里十分昏暗，我慢慢地向起居室挪去，跨过沉睡的Drei（我差点没看见它踩了上去）。我考虑过偷拿父亲的手枪防身，但它们被锁在卧室床头柜旁的玻璃箱里。到古堡那种地方有把点四五口径的格洛克21或者9mm口径的斯泰尔会安心许多。如果没有，我也只能寄希望于从厨房储物柜里带出来的切肉刀了。门没有反锁（我们家现在穷到不需要反锁门），我将之推开，踏入清晨清新的空气中。朝阳自北林升起，犹如悬挂空中的巨大魔眼，目光逼人。晨跑的人们向我挥手示意，我都不甚熟悉。天天相处的同学拿我当透明人，连名字都不知道晨跑者却如此亲切。我不禁苦笑，前往古堡的勇气又添了一分。我出门时尚不足六点，到河狸广场时才七点十分，这意味着我要等上半个小时。我把包放在昨夜待过的长椅旁，坐在上边享受身处文明世界的最后时光。卖熟食的商店已经忙活起来了，我看着员工们忙前忙后打理店铺，仿佛身处异度时空。过了几分钟，但闻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意识到是她来了。“嘿。”佐薇向我打招呼。我看着沐浴在晨光中的她，几乎无法呼吸。本来她就像《时光规划局》中的短发阿曼达一样可爱，现在有了光影的点簇她简直美呆了。长木棍、运动背包、皮夹克、麋鹿T恤、牛仔裤、黑皮靴，还有柔和又不失韧性的曲线共同造就了我眼中的阿尔忒弥斯。她淡蓝色的眸子反射水灵灵的光芒，嘴角微露笑意。“我还以为自己来得早呢。”她说，换了只手拿长棍。“准备好了么？”我与她相视而笑。“当然。”我说，于是我们便向古堡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