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二天醒来时佐薇还在，她仰首靠于沙发背上，脑袋侧向一旁，几缕麦发盘曲于嘴角。台灯亮着，与撒入屋中的初升阳光交相辉映。她的皮肤并不算光洁无瑕，但蓦地一看却有古典时代雕塑的神韵。我呆呆盯了一会儿，直到口中焦躁与腹里饥饿缠结到了一块。
我想知道现在几点了，于是左右寻找手机。记得在图书馆睡着前还在荷包里，但里面却空空的。穿着外出的衣服过夜其实很不舒服，感觉被人用水蒸气熏过似的。佐薇没有叫醒我，也许是看我累了不忍心吧，她人可真好。
我那老旧的Iphone4在她借来的大部头书旁。我没有立刻去拿，而是惊讶于佐薇借来的书本。一本、三本……老天，足足五本砖头厚的硬皮书摊放在茶几上，我抓起一本试了试重量虽然比不过同体积的石块但也比一般的书重上几倍了。难以相信她怎么把我、我的书包、她的书包还有五本厚部头书弄回来的，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我看了一下这些书的内容，四新闻资料册，还有一本电话黄页（最重的一本），恰好翻到“T”开头的页码处。真不知道她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我抓起手机按下Home键，它不出所料地没电了。我想去餐厅看时间，余光瞥到佐薇面前翻开的笔记本，淡棕色牛皮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黑字。我顿生好奇心，想起她昨天含糊其辞不说明白查的东西，于是轻轻用双指夹起置于掌中，小心翼翼地查看。
令人失望的是笔记本上写的都是些枯燥的日期和记录。我读了一条，它是这么写的：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三日，沙利文老宅。
姓名：默林?沙利文，男，二十八岁。
身份：姐姐的父亲（看到这儿我心里“咯噔”一下）。
状态：失踪。
最后目击地点：沙利文老宅，谢尔堡门外。
目击者：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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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密歇根先锋报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五日刊载：
科学家神秘失踪
前日，一名自然科学家在祖传古堡内失踪。默林?沙利文，男，密歇根州立大学自然科学专业毕业，从事自由研究工作。今年七月十三日他进入位于维特尔镇西南二十英里处的家传古堡的一处堡垒中，至今不见踪影。
“他就像平常一样到谢尔堡去工作。”弗吉尼娅，默林的女儿这样说道：“我向他道了午安，他也是。”
据知情人士透露，默林之前的研究项目陷入瓶颈，难以为继。他有可能在堡垒内自杀，但警方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我们搜寻了每一寸土地。”负责协助搜寻工作的警官乔丹?弗若曼说道：“谢尔堡被我们翻了个底朝天，但就是找不到默林。不过，有的房间我们没有钥匙，所以不得不想办法撬锁，这花了一点时间。”
目前，对默林的搜寻工作还未停止。沙利文古堡是由法国殖民者于一七二一年建立，最初作为军事堡垒使用，密歇根成为联邦州后便一直归属沙利文家。当地县ZF早于一九九零年便将其列为保护性文化遗产名录，不过当地居民表示这座古堡有“骇人的秘密”，建议游客们不要前往。
?上密歇根先锋报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七日刊载：
沙利文古堡失踪案：新进展
自本月十三日起便失联的默林?沙利文仍未被找到，警方与义工将燧发枪森林搜寻完毕，进入古堡进行新一轮寻找。默林的妻子，奥利芙提供了新的线索：
“谢尔堡地底有一条通往碧湖的小径，他可能从那儿走了。”她在接受采访时说。警方收到消息后的确发现了一条暗道，但被厚重的铁门阻挡。他们从艾恩伍德调来液压切割机将之切开，并行进到了通道的末端，在那儿，他们找到了一处溶洞，然而没有默林的踪影。
“这种地貌出现在密歇根很不寻常。”参与搜寻的古建筑学家班克罗夫特先生说道：“这很有可能是人工修建的。”
搜寻队伍在溶洞中发现了默林的损坏眼镜，根据上面残留的人体油脂判断其遗弃时间在一周以内，这标志着默林失踪后来过这儿，目前搜寻工作仍在进行中。
……」
我刚读到这里就听见一声响亮的狗吠，吓得我赶紧将笔记本放下，一边摆回原来的模样一边生Drei的气。这小家伙什么时候喊不好非要现在吵闹。我找到黄灿灿的毛绒狗儿，它在客厅门口向我摇尾巴，瞅瞅我又侧过黄白相间的脑袋用狗嘴指向门把手。它要出去。
我叹了口气，三俩步走过去把门给它打开，Drei欢快地叫着冲向门厅，钻入狗洞，犬吠越来越模糊我在门口发了会呆，满脑子刚才读到的内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哈欠～”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早安，帕特。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行。”
“我看你床挺干净的，所以没让你睡那儿。你知道，我不能帮你换衣服嘛，哈哈。”她清脆的笑声听上去如此无忧无虑，让人怀疑其与写下笔记本上惊人文字的是不是同一个女孩。
佐薇没有发现异常，我想她昨晚睡着前已经神志不清地熬了太久，所以压根记不得记到哪儿了。不过她不笨，看见我早早起来而自己的笔记本又光明正大地摊开，做个联想并不难。然而她没有提，只是盯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惊叹现在几点了，然后我到厨房发现我俩离迟到还有三分钟。考虑距离因素，也就是说已经迟到了。
我不得不又一次坐着佐薇的单车开过维特尔镇的大街小巷。幸好乔治国王街离镇郊比较近，我不需要忍受太久。抵达教室时特朗宁先生正兴致勃勃地叙述杜鲁门和艾森豪威尔政策的不同点，见我俩在门口玻璃窗处张望，假装伍德牌木门是大西洋，将其拉开，嘴里喊着：看，同学们，我们把共产主义放了进来！
一如既往地没有人笑，只有特朗宁先生挂着笑容，也许是自嘲。他让佐薇找个位置坐，然后考了我几个问题。幸亏昨晚做了点功课，虽然答得断断续续但总归叫人满意。我坐到教室边缘，桌椅都是烂的，和佐薇隔着两个同学。她自然地掏出历史课本随便翻过几页，然后出神地望向窗外浓密的燧发枪森林，对我今早的偷看行为浑然不知。
那天佐薇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倒是特朗宁先生让我放学后到他办公室（也就是他的教室，圣查尔斯中学没有多余的空间给老师当私人办公室，而“广播”又不愿意和别人合用）去一趟。我想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打算让佐薇先行回家。但她说每天一起做功课已经是我俩的日常了，坚持在走廊里等着。
“好吧。”我说，把书包交给她，迈入历史课教室。特朗宁先生坐在满是铅笔屑和画满线条草稿纸的四方桌后，沙沙写着什么。见我来了，他放下铅笔，微微一笑，笑容就像你看见邻居时出于礼貌作出来的一样，让人意识到这场谈话将毫无益处。
“你好，特朗宁先生。”我说。
“下午安啊，帕特里克。来，坐这儿。”他指着我身边的一张塑胶靠背椅。我坐了上去，他把门关上了，这个举动多少让我有点紧张。
“那个，有什么事吗，先生？”
“噢，是的。”特朗宁清了清嗓子。“你今天怎么迟到了，孩子？”
相当平常的问题。“我起晚了，只是有点困。我……昨晚写论文时睡着了。”
“喔，看来我布置得太多了些，是不是？但是帕特，为了让你成功得到奖学金，你必须加把劲才行。这次论文全班有七个人没达标，我以为你不会在其之列的。”
“很抱歉，先生。”这场谈话真让人尴尬。“我会重新完成的，会完成得很好，我能保证。”
“那很好。但我要说的不止这个。”他瞟了眼窗外，皱起眉头，然后收起假惺惺的笑容，用严肃的语气问道：“帕特里克，有没有人找你要钥匙？”
我眨巴眨巴眼睛。“钥匙？”
“古堡的钥匙。”他似乎不愿意将“古堡”这个词说出口。“沙利文老宅的大门钥匙。”
我以为自己都忘了昨晚看见杰拉尔德海报的事，现在却又想起来，记忆中的画面更加清晰。“钥匙我知道，在我家。可，可我不明白有人找我要钥匙是什么意思？”
“唉，你知道班上有些同学热衷于制作视频，上传到Youtube之类的网站赚取人气。我虽然不像你们这么年轻，但也知道灵异鬼怪之类的东西最受人关注。他们想到古堡去录制视频，这当然不可能。且不说那儿禁止进入，就算没有这条禁令我也不会让他们去，那儿实在太诡异了，要我说学校修在这个位置也不对。”他摸摸鼻尖。
“先生……”
“他们向我要城堡里的钥匙。你还记得我提过我有一些古堡的东西吧？本来就要捐给博物馆了，那些孩子竟然找上门来向我买。我当然拒绝了，但保不齐他们找你要。”
“戴维斯？”
特朗宁先生睁大眼睛。“孩子，你的情报网络可真让我惊讶。”
“我碰巧听过他们谈起这件事。”我说，内心越来越焦虑，杰拉尔德的阴影在脑中盘旋。“我不会给他们钥匙的，先生，请你放心。”
“谢谢你，孩子。”特朗宁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他的巴掌十分有力。“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希望他们能明白这一点。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快回去写你的论文吧。”
于是我离开了教室。佐薇将书包塞还给我。
“广播找你什么事？”
“论文，我昨天没写完。还有……”我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告诉她实情。“……还有一件事，关于古堡的。”
她放慢脚步盯着我。走廊里除了我们空无一人。
“特朗宁先生说有几个孩子找他要古堡的钥匙，提醒我如果有人找我要要千万别给。”我说，推开玻璃门，五月和煦的阳光洒下来。佐薇一脸藏不住的惊讶，嘴巴微张。
“哪些孩子？”
“呃，你问这个干嘛？”
“我好奇。”她掏出车钥匙解开单车锁，扶着它走出停车棚。“为什么会有人想到古堡里去？”
“为了做视频。”
“噢，那可真无聊。”她说，蹬起单车向镇子开去。我毫不怀疑佐薇有事瞒着我，她堂姐就是沙利文家的一员，而叔叔又于将近二十年前在古堡内失踪。我敢说她突然从芝加哥回到小镇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虽然有充分的推理和证据，但我没有当面质问她。我希望她能自己告诉我，心甘情愿地。
我没有等太久，虽然方式让人难以料及。就在参加音乐节一周后的星期天，我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当时已近午夜，我爹妈在客厅里缄默地看沉闷的财经新闻，Drei陪我在房间里赶写法文翻译。我正用词典寻找「Médiocre」的含义，忽然听见惊人的震动声，我的Iphone正在凹凸不平的桌面上像受寒的人儿似的打颤。我吓得赶紧把它拿起来，屏幕上是阿曼达在《时间规划局》中惊艳四方的剧照（我觉得比起用佐薇自己的照片，这么做更赏心悦目一些，何况她俩长得简直一模一样）。我可没有欣赏的心情，确认房门关紧后用被子蒙住脑袋方才接通。
“喂？”
“帕特，帕特，我……”她听起来气喘吁吁
“佐薇，你搞什么名堂？”
“帕特，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