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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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家大村庄是一个神秘的村庄。

苦扣,是我太爷爷的兄弟。他长得奇高,奇大,奇懒,懒得生蛆,人家都说他是长人。我们韦家实在没有办法,就赶他走,那是我太爷爷的主意。太爷爷还要赶他父亲走,因为他父亲也是很高很高的,高得怕人,家里天井瓦脊梁上长一根草,他一伸手就摘了,然后放嘴里嚼掉。我太爷爷的父亲从来不吃粮食,他要是吃粮食,那一天一定要吃一簸箕,所以他永远吃草。

我家太爷爷给自己的兄弟苦扣和他的父亲吹了无孔笛,可他们两个长人不愿意出门。两个懦弱的巨人,非常可怜地抓着门框,不放手,眼泪流个不歇。我太爷爷则威严地要他们背诵性命歌,他们俩死活不肯背。

太爷爷又给他们铁鞋,要他们走,他们也死活不要,他们不愿意出门去走天下。

但他们走定了,因为我太爷爷决定的事,是不能改变的。

最后,他们还是走了,住到了村边的山地上。

两个人就在山地上的沟坎子里生活,像蛇一样生活。我们韦家不认他。

到了年节,太奶奶偷偷让大儿子昌年送一张饼去给他们吃。那饼用线系好了,老大昌年拎着。昌年去了,老二汉卿也跟他一道去。他们两个都是小孩子。苦扣和他父亲父子两个人住的地方,屋不像屋,墙不像墙,孩子很怕他们。他们实在太高了,眉毛和眼睛隔得老远,脸很长,人坐在地上,两条腿弓起来就能吓得死人。他们天天坐着,永远坐着。

两个小孩子把饼往那里一甩,人就跑掉了。

他们把饼挂在脖子上,一天吃两口。

吃完了口头的,底下够不到的,就不吃,随它干掉。

他们坐在那里,一点也不想动,他们连动一动都懒得动。他们得了巨人症,整天乏力。苦扣不敢站起来,他比他大大还要高一个头,所有的大人都能从他胳肢窝里钻过去,就像小鱼条子从网里溜掉一样。他父子两个一道走路上,人家都会跑去瞧,即使他们佝偻着腰。如果他们两个中间,一个人走出去了,别人看见了一个,就赶紧找地方躲起来,看见了两个,就立即倒地装死。

过了一年,苦扣的大大死了,世界上就只剩下苦扣一个人了。他孤苦伶仃,还生活在野地里。乡亲们凑了点钱,我们家当然拿大头,但钱是托人偷偷送去的,明处我们不承认他们和我们是一家。

我太爷爷要面子,他一生最看重的就是面子。

这在今天也不敢想像,一个道士,怎么能让自己的亲爹像蜈蚣一样活在野地里?还有没有人性了?再说你是替人做生死的,你职业就是这个,你怎么能不好好发落自己的亲爹呢?但太奶奶说,那年头那个道人住我们家里,太爷爷把他当菩萨拜,一切都听他的。

那个道人和太爷爷想的是,如何改变一个家族的命脉,子孙都长成巨人,那不真是丢丑丢死人了!

旷野里做丧事,苦扣这个人哩,特别没用,什么事都不晓得张罗,他骨骼长得奇大,见了人只晓得磕头。他住的那破屋很小,棺材里盛着他大大。棺材大,棺材板也薄,钉也钉不严实,就停在外面。

奇事出在发丧之前一天的下头晚上。那时天开始下雨,季节是深秋,冷雨飕飕地打在棺材上,风刮着,也很有劲,苦扣怕他大大淋雨,就想把他大大搬到屋里去,于是,他就走到屋外头去喊山边讨饭村的有名的老脱子和阿棍。

三个人回来了,张望着,不敢抬,怕把棺材抬散了板。三个还缺一个。那时,正好有个讨饭的在伸头,他那几天都没走,看这有丧事,以为有油水。于是就把他叫了来。

那讨饭的是个瘸子。于是,三个人就随着讨饭的一瘸一拐的步态,把苦扣大大抬进屋。抬杠和棺材是钉在一起的。棺材放在外面的两条板凳上,板凳是从人家借来的。起抬杠抬棺材时,板凳还稳稳地在雨中。

可是,他们四个人抬着进门时,好好的,身后支棺材的一条板凳“空咚”一声倒下了。

几个人都回头一看,那板凳已经四脚朝天,湿漉漉地睡在雨里。

那是第一次显神迹。

讨饭的吞了一碗寿饭,走了。老脱子和阿棍两个人伙吃了一碗冷肥肉,晚上陪苦扣守夜。屋里,棺材一头抵墙,一头抵锅灶。屋就这么小。人要挤过去才能猴到床上。

夜里,苦扣和老脱子两个人睡床,阿棍一个人睡板凳。

雨打墙,能听到点子声。风从窗眼里刮进来。苦扣爬起来了,用一把草塞了窗子,两根寿烛就不动了。寿烛点着,把人照出两个影子。老脱子是个秃子,头上脱了毛,是个有名的人,周围一带的人都晓得他。老脱子说,苦扣的亲妈就在二十里外的东圩村里。三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就说着闲话。烛焰一结花,就发出爆裂声,冒烟。每当这时,老脱子就在床上凑过鼻子去闻。后来,他们就都睡着了。

半夜里,不晓得何时,突然声音大作,“空咚、空咚”地响。阿棍在门边的板凳上睡着,“啊!”地发出了一声惨叫,撕肝裂肺,像被杀的猪一般,夺门而逃。一路喊着叫着,跑远了。

迷迷糊糊中,苦扣和老脱子醒了,一看,苦扣大大直挺挺地从棺材里出来了,倒在了门口,还撞倒了半扇门板。

灯烛早熄过了一支,还有一支残烛,发着青光。

风已经停了,门开着,灯也不摇动。苦扣把老脱子拉着,不让老脱子走,两个人都吓得要命。

阿棍跑到了讨饭村,那一整个村子都惊动了。我们这边大韦庄这边,一开始不理睬,但后来也被惊动了。

天麻麻亮的时候,两村的人都远远地朝这边望,不敢过来。阿棍领着几个腰宽膀阔的人,嘴里吐着酒气,一步一探地走过来,七手八脚地,众人忙了好半天,花了好大的劲,才把苦扣大大抬回到棺材里。

围观的人都嘁嘁喳喳地说、叫、惊叹。

那时候,我太爷爷就被请过去了,他在讨饭村柳大爹家里喝茶。苦扣那时已经属于讨饭村管了,讨饭村村主柳大爹从不问他村里流民的来历,所有无家可归的人他都收留。但收留后,你能不能活得下去,就要看老天,还有看你自己了。

大天亮后,我太爷爷被柳大爹要求,请他为苦扣大大做个仪式,送他上山尽终。

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面子上的事,因为苦扣的大大就是我太爷爷的大大,他们是亲兄弟亲父子,但由此可以看出我太爷爷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在人间就要人间的面子,他死也不承认自己赶走了家族里的丑人,即便他们是自己的至亲亲人。

不知道为什么,柳大爹没有责怪我太爷爷抛弃自己的兄长和父亲。也许讨饭村里人的观念就是,所有的人都是流动讨饭、无家可归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问过我家太奶奶,太奶奶说,柳大爹是外乡人,来我们这里迟,整个一个讨饭村,都是乌合之众,他们不知道我们大韦庄根底的,也不晓得我家里的丑事。太奶奶说,你家太爷爷赶走了自己的亲大、亲妈、兄长,说出去是很不好听的。当太奶奶那样说时,我感到太爷爷当年雄强的意志在我们家族里不二的君主地位。

苦扣大大夜里从棺材里跑出来,我们当地人说那叫“僵尸中电”。有些老太太叹息,说他命苦,活无所栖,死不得安宁,百年人寿中道死亡,魂魄不散!也有人讲苦扣家太贫穷了,人死了连寿衣都穿不齐整,门也关不严紧,老鼠那些小动物在他们那里没吃过什么像样东西,小东西也有怨的,到这时候了,闻到死人身上的人味,就复仇来了,夜里从薄板缝里钻进去,啃啮新尸,啃到筋节地方,死人就站起来了。也有人说,他死不瞑目啊,自己的亲儿子不认他,他死前要闹事的。

天亮了,那丧事那天就做得比较隆重,到了不少人。

我家太爷爷从人缝里鹤步走去,那时他虽年轻,可鬓须已有些白了,相貌堂堂,清癯,穿着长袍,执着拂尘,口念手舞。

最后,拂尘朝天一拂,收住了禹步。

魂魄安住了。众人也都说魂魄安住了。然后,一队人出村外,抬棺材去埋人。坟就埋在山边地里。

我事后觉得,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要像我太爷爷一样,连老父老娘都不认,那这样的人会无往而不胜的。

周围村子里知道底细的老人,都把我太爷爷敬若鬼神。也有人说他是一个猖狂的小道士,六亲不认,狗都不如。

但我太奶奶说,所有人都不晓得他,只有她晓得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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