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我父亲去跟县医院内科的胡文静大夫打招呼,他们是同学,高中就好过。他打招呼说:老同学,我家里老婆枝子身上有点小毛病,下次我到县里来想把她带来,请你看看。
胡文静笑盈盈地满口答应了,她说:你妻子身上小毛病给我一看,会变大的。
胡文静那天新剪了个齐耳短发,跟做学生时差不多。
韦敬和她一道,从她的值班房里出来,一直跟在她后面走。胡文静要他到她家里去坐一坐。
到了她家,她拿钥匙开门,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胡文静轻咳了一声,然后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一下四周,轻声地说:坐吧。
胡文静其实是在对他说:这就是我的家,我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韦敬也看清了那就是自己的同学胡文静的家。
他们单独在一起时,胡文静的语调很平静,女性的情绪,特别是一个医生的情绪,总是看不见它的峰值的。他们都有家小的人了,但是他们还都感到一份生存的寂寞。
他们在县城一见上以后,就又进入到了他们之间那一种由来已久的情绪恋爱中。
他们两个都晓得,也可能他们要这样恋爱一生了。这并不影响各自的生活,但可能会很深地影响两个人的生命。未来不能透支,但他们心里有一个模糊的约定。
那天,在她的屋里,两个人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胡文静别有意味地说:我们同学在一起时,我最讨厌的人就是陶大同了。
那天,韦敬走进了胡文静女性味十足的房内。胡文静房内的那一种女人的气味,可能一直伴随了韦敬好多天好多年,在他的想像中,她,胡文静的骨头都是香的,都是酥的。
我父亲回到家,见到枝子,闻到了她身上的另一种味道,哺乳的奶香。
当年,我这个小丫头怪身上是一股粉盈盈的奶味,另一个小奶伢儿也在摇窝里,连五官都还是奶相。
他抱起了我们,亲一亲。家里人在旁边讲我们俩谁长得像枝子妈,谁长得像我父亲韦敬。
韦敬回家,看到了自己家新做的屋。他四面看了看,觉得好,又问爷爷的身体情况,韦诚说好些了,奶奶也说好些了,他也就放心。
傍晚,爷爷从区里回来,见到了韦敬,干咳几声,没说什么,算是招呼。
韦敬朝他问道:大大的身体还好吧?
爷爷说:始终觉得有人在我的上风,烧一种辣蓼子。那一种烟味,呛死人!
冬天的风冷又硬,阳光特别黄。爷爷坐在门内,一天中最后的斜阳照着他。爷爷的鼻子不停地吸,仿佛在嗅门外的风,又仿佛在嗅屋内傍晚阳光的味道。爷爷答着韦敬的问话,说话的语调里面就有着一切,亲情、想念、真正开始的平等对待,什么都有。这一种态度上的变化,让人愉快,爷爷一下就变了。他老了,和善了,时间在改变一个人,在移动一个人。
一会子工夫,阳光就没有了,光线也暗了一等。
韦敬站在屋外,不觉得冷。爷爷伸着脚坐在一张椅子上,韦敬看见他脚上穿着一双自己穿旧的帆布鞋,那双鞋还是自己从河北穿回来的,有一边的鞋帮子处破了,奶奶补上了一块不配色的补丁。
吃过晚饭以后,爷爷忽然重重地说了韦敬一声:也该给小伢子起名字了。你的两个孩子出世都这么久了,可到今天还没一个名字!
韦敬知道爷爷一向以来就喜欢给人家小伢子起名字,就说:你来取名字吧。
爷爷一下笑了,没顺着他的话去,却故意说道:总不能说我们家里的小伢子,连个名字都没有吧?你的学问比哪个都大,总不能还让别人来起吧!……小的,都一年零八个月了;大的,都三岁了,总不能还那么丫头怪丫头怪地喊吧?
爷爷温和地责怪着。韦敬也不语。
很快,爷爷就说:名字,我是想好了,可不晓得可合你的意?
爷爷坐着没动,“恩恩”两声,清清嗓子,掩饰一下,然后,站起身来,转过去,打开了新屋香火桌的一个抽屉。大家还以为他要抽烟,没料到他拿出了一张纸片,坐下,递给韦敬,一边还谦虚地说:他们的名字,依我看,还是由你来起好!
韦敬接过爷爷递来的纸片,看到上面写着好几个名字。
爷爷嘴上还在责怪,说:你也喝了不少墨水,连个名字都不会取?……现在,顶顶时兴的就是取两个字的名字了,我给小的男孩起了个“康”字,还起了“雄黄”两个字的名字,由你来选。……你们不要好笑,这取名字是有讲究的。雄黄,我解释一下,每一年的端午和中秋,我们这里都要喝雄黄酒,干什么喝雄黄酒?就是因为,雄黄是一种厉害的东西,能杀死命里面的虫子。……我还给他取了个“纪先”的名字。这样,就跟女孩“纪英”一样,是按我们韦家的辈分排下来的了。他们两个都是“纪”字辈。我又给女孩子取了两个字的名字,“江英”,我是想,她妈妈潘爱枝是江边的人,就用一个“江”字吧。至于备用的“农女”这个名字,我是希望她不忘本。以后,这两个孩子肯定都要跟着你走的,到城里去生活的,但不要忘了本,不要忘了我们这些祖先。
韦敬说:孩子是在乡里生养的,还是叫得土气一些好。
奶奶说:名字就要好记、好玩,小伢子就是小畜生,叫个小猫小狗的长得快,邋里邋遢地喊,邋里邋遢地长。
韦诚在旁边说:雄黄不好,太厉害了,其它都还不错。
这时,一家人都来了,连我们这些小小伢子都抱来了。
韦敬把纸递还给了爷爷,说:依我看,就叫韦江英和韦纪先好。
爷爷接过纸,当场就在中山装口袋里拔出了笔,扭了笔套,用笔尖在纸张上面斟酌起来,同时说:如果一个按辈分取了,那另一个最好也按辈分取。我们家里,对男的和女的都一样看待。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一样东西。……生育之时,五帝监生,圣母卫房,天神地祉,三界备守。生个男的,万神唱恭。生个女的,万神唱奉。枝子怀后面这个孩子的时候,我梦见了大红太阳从窗眼子里面升起来。
韦敬说:那就叫“纪英”和“纪先”吧。
爷爷高兴了,大叫,说:好吧,……小丫头怪呢?……把两个小伢子都抱过来。我们现在就给他们命名。人有了名字,就是人咯!
奶奶在旁说:……你低头瞧瞧,小丫头怪就爬在你腿拐子边上的板凳上,在听哩!
爷爷高兴,低头把我这个丫头怪抱上腿。我这个丫头怪的头也就伸出了桌面。
枝子把小的也抱上桌子来了。小的奶伢子被棉抱被裹着,两只脚撑在桌面上瞎蹬。
韦诚和奶奶把刚才决定的名字通报给枝子听。枝子的嘴里反复念叨了几遍,忽然就说:“纪英”还好,“纪先”“纪先”的,就像纸烟纸烟的,不好!我喜欢“雄黄”。
爷爷说:名字也不过就是一个号。……喊喊就习惯了。“纪先”这名字意思深哎!
枝子抱着怀里的孩子,不相信地推远看看,朝他做一个怪脸相,好像那孩子有了一个名字,就一下换了一个人似的。枝子一连声地朝孩子喊道:纪先纪先小纪先小纪先哎!
孩子没反应,以为是在逗他,笑。
奶奶也去叫他的名字:纪先纪先,给你取了名字叫纪先,你可晓得?你是喜欢雄黄,还是纪先?
忽然那小奶伢子发出声了,把大家都笑死了,他说,雄——黄。
这下一家人沸腾了,小小的孩子自己要叫雄黄,这还能不允许吗?
大家笑得更欢了。
他们的重点都在他那里,他是男孩子,他们都不把我这个女孩当一回事情。但从那以后,我大名就叫韦江英了,小名依然叫丫头怪。
我弟弟他叫雄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