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那一段日子我特别没有归宿感。没有,真的没有,一点也没有。我不知道我属于谁,不知道将来我是谁。我如一个弃婴。
武汉大学的新闻学成以后,我不甘心回到铜陵,更不愿意回到无为,我已切断了后路,决不会回到最初。许梅云不知道我的去向,她以为我肯定回到了原委培单位,我们貌似轻松地告别了,保持联系。
那一段时间我的生命分成三块,武汉,铜陵,无为。
我经常坐轮船、汽车奔波,我行走在路上,思考在路上。我是三地动物。
贯通这三地的是一条长江,它把我生命缝合成一个整体。
我在对未来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赌博。未来是不确定的,未来充满着变数。
我去了很多地方,找到了一些愿意接受我的新闻事业单位,包括省城合肥,但滑稽的是,他们需要正式调动工作关系,才能录用我。而的工作关系在铜陵物产集团,他们说我无故旷工,不放我走。
我既不能回去,他们也不放我走。
我被锁死了。
锁我的,是一个叫做体制的东西。
我要假装失踪,在找到如意的单位之前。
我不能出现在物产集团,出现了,就要干活。我想找到更好的事业单位。但是,虚无、老张他们告诉我,事业单位都是人满为患,满世界的人都找关系想进来啊,各地各省各城都有壁垒,这就是他妈可爱的中国啊。只有路英海知道我的真实用意。许梅云辗转和我联系,问我安全着落没有,我说没有,我想换单位。她立即说她可以帮助我在武汉找一家报社,但我不敢去。
她正是热情似火的年龄。
某一个傍晚,我精疲力竭地回到无为县城这里,到了家,赵幸福给我拿出了几封信和几本杂志。
我拆开,是我又发表了一首诗或一篇散文。
我看着那些铅字,叹息着说:“隔了几年,我都忘记了,居然还发出来了。”
我把它们放在家里属于我的一只上锁的抽屉里。
刚才我用最后的十块钱里的八块钱,买了一点东西给女儿丫丫吃,而且是在回家前十分钟,顺路买的。看到丫丫兴高采烈地吃饼干,我想流泪,因为我是一个父亲。为了不流泪,我跑到了外面,一个人坐在小椅子上。
我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朋友招待我,吃到肉,喝到酒。而我的女儿,只能吃到我买给她的东西。
因为我的求学,家里早就出现了钱上面的窘困,但赵幸福总是乐观地对我说:“没关系,再坚持一年下去,你工作了,就行了。”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并不知道一年以后我会到哪里找到自己满意的工作。
世界呈现了它的不确定性,当然,也正因为它的不确定性,所以它很丰富。
我思考自己的前途,时时刻刻思考,不像在无为大堤时,只要按惯性生活下去,什么烦恼都没有。
我想再去找一些熟人借点钱,但我的名声已经坏了,外面盛传我是一个借钱的骗子,大家一个告诉一个,说只要我这个诗人来了,就千万不要让我说出钱这个字来。
是的,我借的许多钱已经到期了,但我没有偿还能力。
我只能不去见朋友。
我一生都很重视朋友之间的友情,但现在,朋友都视我如寇仇。做人做到这个地步上,也是惨透了。
赵幸福已经不敢说我。她知道我的为人,知道我的性情。
她不再是我的大学同学,而是我的老婆,一个知道我一切的人。婚姻是残酷的,婚姻把一个人的一切暴露给另一个人,婚姻让一个人私有另一个人。
因为我的性情,因为我的意气用事,我已经失去了许多特别好的人生机会,我变得一贫如洗,原本我的生活完全可以不是这样的,但我把它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她即使什么也不说,我也晓得她怎么看我。
毕业了,我不能长时间地在无为的家里待下去。即便是我爱的地方,我想寻找的归宿,我也不能无所事事地待在这里。无所事事地待在这里,就表明你无用。
沿海那边经济发展很快,听说那里能为我们这样的人新建立档案,我就想再去走一遭。
武汉大学的同学中,有浙江义乌的。我到了义乌,同学陪我逛了义乌小商品市场。那里摊位多,老板娘也多。每个老板娘手上都是重金属的金银首饰,个个都戴,只只都是黄澄澄的。同学家里开了两个厂子,他家里很富裕。他们以为我是来旅游的,热情招待我,而我却落落寡欢地离开。
我又从义乌到杭州,买票去广州。火车经过萧山、诸暨、义乌、金华、衢县、江山、上饶、贵溪、鹰潭、韶关、英德等地,有两位富阳的生意人坐在我的对面,我抽的是迎客松香烟,递给他们,他们还我以大中华。
两个富阳人是造纸厂的,去贵溪采购造纸化工原料。我们正说着话,恰逢旁边一个人是贵溪市的人大代表,他说他是造纸行家,我们几个人就谈造纸谈了一天。
江西境内山上有巨大的整石,那位贵溪人大代表说可以将它切割成砖。他指着沿途房屋给我们看,果然是那样。
火车在上饶站停靠时,有人从铁轨上拖出了一个双腿被碾断的人。
水泥站台上灼热无比,车上热得死人。车一开,就有点风。一停,就闷热。
到了广州,我在报纸的分类广告里寻找我人生的转机。
我在白云区动物园那里无目的地走动,在草暖公园午睡,在珠江边看游艇。城市是富人的天堂,也是穷人的地狱。我又辗转去了阳江,又回广州。又从广州去深圳,再返回广州。
在白云宾馆前,我遇到了两个诈骗者。他们在地上扔一条金链子,当我行走到那里时,他们就假装拣到,而把我当作目击者,说见者有份。于是,拉我去旅馆分赃。上了天桥后,他们说以900块作价给我。
我对他们说我很想要,但我没有900元。
他们又说那就500元,我说我也没有500元。
他们接着说那你有多少钱,我说,我要走了。
夜晚,我在广州火车站的一张大广告牌后睡觉。那里有一棵大树,有一个悬空的水泥台,一人高。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样一个隐蔽的地方,就爬上去。车站广场人很多,即使是夜晚也有灯光。
这是一个让人觉得安全的地方。于是,我就把自己放倒,躺下,枕着我的一只包,手把西裤口袋里的钱捏一下。那时,我竟然看见了天上有几颗稀稀拉拉的星,在南中国的天上亮着。当我手一捏钱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就出现了。
我的头脑里想到许多事,但最让我感受深刻的是困乏。
深夜,我们人类最瞌睡懵懂的时候,一辆大客车来拉客去住宿,我实在熬不住了,准备住宿了。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到了韶关的旅馆,可那里居然住满了,车又把我们拉回到火车站广场。
回来时已经是夜晚11点多了。
困啊,今晚就在这里将就吧,这是天赐给我的好地方,反正是晚上,也不会丢脸的,人只在白天丢脸。我还年轻,又在外地,怕什么,天当房地当床,没有什么闯不过去的,在外面能省就省啊!
不过,火车站是是非之地,上厕所时能看到小偷站在那里猛翻包,公然把钱拿走,把其他东西扔掉。清早晨小店边,几个闲人看到有人把包放下,他们提起就走。这里是丛林,遵守着丛林规则。不过我的身体还行,对付几个歹徒还不至于吃大亏。不是胆大妄为之歹,看到了我这样的身胚,会走掉的。这样想着,我想睡,却又不敢睡。
睡不熟。
我在迷迷蒙蒙中睡觉,在胆战心惊中睡觉,在半戒备半休息的状态里睡觉,有很特别的感受。我很困。
我希望每十五分钟醒一次,生怕自己睡得太熟。
世界在一波一波地波动,地球在下沉,车站的整体灯光在我的意识里有时朦胧,有时清晰。
我睡在“统一祖国,保卫边防”的空中大标语的“一”字下。
迷迷糊糊中,有人用手电筒把我照醒,我用手挡着刺眼灯光。
那两个人问:“你是什么人?”
他们把我从头到尾照着,又看我的脸,来判断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不能回答他们,但我发现我的包还在,我不敢捏西裤口袋里的钱,怕他们是假装成值勤的坏人。
我刚才还沉在梦里,忽然就被他们惊醒了。
他们中间的一个说:“你胆好大,前一段就在这里,有一个人被刺死了。”另一个人说:“把身份证拿出来。”我看他们是便衣,又看我们都在阴暗的地方,就说没有身份证。
前面一个就说:“那你下来,跟我们走。”
我就下来了,跟他们走,希望走到亮处再和他们说话。
但他们已经不想和我交流。我不晓得几点了,手表也没有,电子表坏了。车站广场上人已经很稀少,大概是凌晨。光亮还有,前面的立交桥黑沉沉地在地面上卧着。我不想遇到麻烦,但我又必须跟他们走。
他们并不是带走每一个人,而是带走他们认为行迹可疑的人。
我被放置在一辆预备好的车子上,车子上已经有两个和我处境一样的人,都是男的。我想问带我来这里的两个人的准确身份是什么,但没有机会,他们在底下和一个民警说话,司机也在旁边。
车子拐了几个弯,到了一个地方。
那里的灯光也睡眼朦胧,有一个臃肿的女性说着广东话,要我们填表。我就填了。
收容者姓名:韦雄黄。
学历:大学以上。
政治面貌:群众。
配偶姓名:赵幸福。
家庭住址:长江边,无城。
底下是他们填的。
收容时间:1994年8月1日点1分。地点:广州火车站。
接下来她询问我是否有本地熟人,我说了大学同学祁春波的名字。
她又问了我一些事情,然后,她在过往历史一栏写下:无不良记录。
我的头昏沉沉的,我后来在一张草席上睡觉,昏黄的室内灯光下,我一下就睡熟了。我觉得这里安全。
等我醒来时,我不知道是上午还是下午,可我的熟人祁春波已经站在我身边了。我连忙说:“误会,他们误会了。”
祁春波顾左右而言它,道:“韦雄黄,你来我们广州怎么不找我?老丁上一次来就在我那里睡的!”
我说:“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都不通。”其实,我没给他打过电话。多趟行程,我对广东省的交通事业的发展做出了一定的贡献,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值得多说的。祁春波陪我在海珠广场和南方大厦闲逛,又领我吃椰果,喝广式茶。他穿了一件红色T恤,兴致高昂,始终在唱李春波的一句歌词:我在广州挺好的。他到广州也不久,但他的语言里时时说广州是他的广州。就是这种刚到一座城市生存的人,对这座城市最有认同感。
他说:“大诗人,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我就晓得你不会联系我,我以前是不是得罪你了?我做人有什么不对的吗,你批评。”
我说:“春波,误会,决不是这样。你混得这么好,我这么落魄,我怎么好意思找你。”
他说:“屌,你名气比我大。老丁来找过我,虚无来找过我,老张来找过我,就你来,不屌我!”
他在一家信托公司做事,看得出,日子过得相当光鲜。我要他给我找事,他说,那还不简单。然后他真的给我找了活,明天就可以去上班,是一家金融公司。我不懂金融公司干啥,他说,你去了,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我说,我对钱一点不敏感,也没有兴趣。他说,可是你却欠了一屁股债。
夜深以后,我们成了朋友。
我醉醺醺地说:“春波,我是不是有病,我拒绝很多美好的东西,而喜欢在外面流浪。”
他说:“你是诗人,你代表我们人类生病。”
我说:“别讽刺我,你当年就瞧不起我们写诗。”
我想取道武昌,再坐汽车到合肥,从那里回家,许梅云也给我介绍了一份武汉的工作,但那样走,要绕道。后来,我从广州取道南京回家。
进广州火车站时,祁春波送我,我们已经迟到了,人太挤,他和人发生了冲突,我不再顾他,我被别人领着,花了0元的小费,才找到了进站点。全世界的人都疯了,跑到广州火车站来挤油渣子!我唯一感谢祁春波的,是他掏钱为我买了火车票。还给了别人小费。而他,回头正跟一个人打架。他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人生的什么时候发达起来了,要好好报答他一下,要报答那些借钱给我的人,有恩于我的人。
在广东,我和很多公司的老板谈我的工作,要么是他们不要我,要么是我对他们的事业不感兴趣,这世界就是这样彼此乖离。
我想起了小闲,但她已经不在广东。她已经在人海茫茫中消失。以我当时的处境,也没有心情去找她。不过,如果她还在从化的话,我一定会去看她的。我们在这个拥挤的世界上行走,丢失了多少朋友啊。
回安徽的列车上,坐在我对面的是一剃着平头的青年,他是合肥人,说家住中市区,在海丰干摩托,有好几个合肥哥们儿在一起干。他最惨了,现在先回家去。
他说,海丰一带有大量的国外垃圾车、走私车、销赃车,还有白面和武器,都可以弄到内地来卖。但近来公安查得紧,遇到就没收,他们的生意拉倒了,一败涂地,现在想回家随便干点什么。
他是大专毕业,学电器的,人很小但已经在外面混过多年了。在浙江境内,他买了一只无骨鸡,非得要我吃,他还拿出几只熟透的芒果,要我吃。
火车上依然非常炎热,刚入浙江境内,有一阵雨下在车厢外,我和他都将头伸到飞驰的窗外,洗个天澡。
我们的汗毛孔被水浇通,又被强劲的风一灌,非常畅快。
车上还有一个打工妹回湖南,她长得很丑,就坐在我们一起,她脸上充满了回家的高兴劲,这让她非常动人和可爱。人总要被什么东西所激发,比如爱情比如亲情,才会生动可人。而我,则无比疲惫。
我们都在南京下车,我和他在南京大桥上拦车,他不认识路,我送他上回合肥的车。然后,我则在南京坐车直接回无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