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华元祺述(三)

上 章 目 录 下 章

那赵大蟠是三桃郡大地主赵家的大公子,长着一副······长着一副好像谁都欠他钱的样子。

三桃郡的田赋素来高得离谱。上一季收成不好,我家里和佃户都交不上,只好向赵家借了点钱粮。没想到竟然摊上了一个“今日借钱子时还”的吝啬主。

我走进堂屋,看见赵大蟠正闲悠悠地坐在那喝茶,身边还站着一位看似是账房算账的老先生。

赵大蟠一见到我,马上堆着笑脸,迎上来了。

“秦大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冷笑着落座,“我记得赵公子前天刚过来催款子不是吗?这位老先生倒是初次见面。”

“这位是我们家账房先生。今儿有一事,想跟秦老夫人商讨商讨。”

“我娘身体抱恙。赵公子有什么事,就对我说吧。”

“好,果然秦家的女子一个个都当得了家。”赵大蟠说道,“我前天看了一下你们家几块地,好像这一季的稻子都不太结实啊,搞不好又是一片空壳。”

“这我就不明白了赵公子。这是秦家的地还是赵家的地?你怎么总那么关心我家的收成呢?”

“万一你们到期了还不上款,那怎么办?”

“呵呵,我想赵公子不用为我们操心了。”

“秦妹子,我这是为你们着想啊。”赵大蟠的语气变缓和了,“你不能临渴掘井嘛,到时候你们真还不上,弄得大家急眼了多不好啊。”

我瞄了一眼账房先生,微微一笑,“那您说怎么办呢,赵公子?”

“我今日前来这事,就是找你们秦家商量商量。你们可以不用还那五千两,只要跟我们做成一桩交易。”

“什么交易?”

“把你们秦家那十亩地卖给我们,那五千两就当作卖钱了,怎样?”

十亩地五千两?我一听这地价便感到可笑。这三桃地区乃西蜀鱼米之乡,其他县城的一小亩地都能卖出一千两,何况这郡城的?

我还没说话,赵大蟠一看我脸色,便忙说道,“秦妹子,我这五千两卖你这十亩地,可是有谱的。喂。”

赵大蟠唤一声,那账房先生赶紧应一声,对着我比划道,“秦小姐,今年三桃郡平均地价是七百两一亩,而府上的地,东西两头都是顾家的地,正好卡在顾家之间,所以一般很难卖出去,这里头便折了一百两;府上这十亩地总体而言,水源一般,出水口也不太好,这里又折了一百两。换着别的中人来谈,恐怕又得折上一百两。我家少爷念着你们秦家是外地搬来,所以好心体贴,愿意一亩价五百两拿下,十亩地便总共是五千两。”

我冷笑道,“呵呵赵公子,你们家这账房先生可真好当,原来这地价都是自个儿随便编的!湖弄三岁小孩还可以,湖弄我秦家可就没意思了。”

“秦妹子这意思是,不卖咯。”

“对。赵公子请回吧。”

“欸等等,等等。不卖就不卖,好说好说。本公子还有一事。”

没想到被我拒绝了,赵大蟠还眉开眼笑,越发谄媚,看来还有后招。

“赵公子有什么事赶紧说吧。”

“这事如果秦妹子答应了,不光不用还钱卖地,还能一夜富贵,光耀门楣。”

说着说着,赵大蟠竟走了过来,唐突地凑到我脸前,对着我耳语道,“只要你肯嫁给我,当上赵家的少夫人,那岂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那赵大蟠竟还摸起了我的手,我油然而生一阵毛骨悚然,赶紧推开他。

“赵公子,请你自重!我是不会嫁给你的!来人,送客!”

“呵呵,不光长了一副好脸蛋,性子还挺倔的,我喜欢,我喜欢。”赵大蟠嚣张地笑道,“你现在不答应,迟早会答应的!我们走!”

听到这句话,我便知道,这赵大蟠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果然,接连几天,佃户纷纷来报:不断有流氓在偷割和捣毁稻子,还打伤了我们的人。

我压根儿不用想,便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我知道,报官是解决不了事情的,赵大蟠可以很简单地推卸得一干二净。

正当想法子的时候,赵家却派人过来了。

“秦小姐,今晚我家少爷请您到敝府做客,共享清延。”

“哼,回去告诉赵大蟠,本小姐身体抱恙······”

“少爷说,若秦小姐不赏脸,那今年秦家就丰收不了了。”

我一听此话,心里不由得暗然生厌。

这世间最怕吝啬之人抓着你一点,哪怕是一个袖角,也叫你浑身不舒服。

我交代老吴几句,便上郡城,去赵家赴宴了。

那天晚上,席上挤满了人。逐一一请教行礼,竟然皆是赵家一班叔兄弟侄。他们对着我浑身打量,那目光落在身上犹蝼蚁缠身,毒蜂有刺。看着这赵家人一副流氓的样子,我便知道这顿饭定然有诈,赶得上小鸿门了。

席间,赵大蟠与诸位宾客觥筹交错,喝得好不欢快。

他还屡屡灌我酒,我也每每拒绝。

“秦妹子!你不要扫了我这些叔伯的兴致!”

“我看我扫不了多少,你们一家子姓赵的兴致那么高,有我没我都一样。”

赵大蟠趁着满身酒劲,听后勃然大怒,“秦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赵公子不是经常说自己是状元候补吗?怎么连字都听不懂了?”

“你若不喝,小心我把你那些佃户一个个都抹脖子了!”

“呵呵你倒认了!你就死劲折腾吧,我就不信这三桃郡没有王法了!”

“你!好呀,这回是你惹了我,我倒名正言顺了!”

喊罢,他一摔酒杯,众叔侄眼睁睁地看着他。

我哭笑不得,“刀斧手呢?在哪里?我看你这帘子又没藏着什么人!”

赵大蟠气急败坏道,“你们给我走啊!”

众叔侄才一恍然,赶紧离席,并严严实实地关上门。

那赵大蟠嘻嘻一笑,对我发出绿芒芒的精光,慢慢向我走来。

我瞄了一眼上锁的门,心里头不由得恐惧起来。

“赵公子!请你自重!”

“嘻嘻,我知道你们这些娘们,光天化日下就喜欢故作清高,冰清玉洁时就喜欢待价而沽,我今晚就一把做了你,让你彻底认了命!”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赵大蟠便扑了上来,死活抱住我。我惊吓得大叫,一手掼起瓷碗,往赵大蟠头上就是一摔。没想到那赵大蟠身子结实,竟毫无伤痛;他力气颇大,竟一下子将我推至墙上,不容分说地就要撕扯我的衣服。那一刻,我感到何其混乱,何其慌张,目睹着感受着绝望一步步吞噬而来。

就在此时,门一下子被踹开了。一个高大的巫觋一个箭步走过来,一把拽下赵大蟠,我看见吴大娘急急地走了过来,我如见亲人,一下子抱住了她。老吴和老吴儿子都忿忿地拿着锄头,对着赵大蟠怒目圆瞪。

巫觋大人在此,没想到那赵大蟠还对其大言不惭,“你是方相寺的么!你可知道我爹认识方相寺的寺主大人!你竟敢来扫老子的······”

这时,赵家老爷率着一班家丁赶了过来。

“误会,纯属误会。”赵家老爷陪着笑脸道,“巫觋大人,犬子胡闹,只是和秦姑娘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两人从小青梅竹马,经常开玩笑。劳烦巫觋大人走一趟,明儿我就上方相寺,给巫觋大人和寺主大人赔罪。更何况,哪怕发生什么事,这也轮不到方相寺来管。您说呢,巫觋大人?”

那巫觋皱了一下眉头,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赵家在三桃郡的势力,也知道在巫政分离的规矩下,方相寺很难插手此事。思虑毕,我当场便道,“巫觋大人,赵公子是与我开玩笑,给您添麻烦了。”

“是是是。来人,赶紧把秦小姐送回去!”

回到家里,母亲与我,秦府上下皆觉惊魂未定。

“夙儿,我问你一句话。”母亲说道。

“娘您说。”

“万一你真被那赵大蟠玷污了,你会怎么办?”

我一时难言,若有所思。

“你会嫁给他吗?”

我摇摇头。

“你会寻死吗?”

我也摇摇头。

“好,那就好。”母亲语重心长道,“你可知凡是礼教,皆以正当为要。而有正,必有歪斜,也即礼上有偏见。女子重清白,此乃礼教之说,无可厚非;然礼教之外,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内心。内心清白,方得清白;内心坚韧,才活得坚韧。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些不好的事情来了,不要害怕,不要屈服,更不要以死去逃避,懂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点点头,“娘,我懂了。”

“话说两头,若为大义,就要能屈能伸。就像我们······”

“就像我们秦家先祖秦砚亭一样。”

“对,对。”母亲欣慰地一笑,又一叹,“但现在这局面,我们可能不得不逃了。”

“娘的意思是?”

“我想卖了这十亩田和这栋宅子,另寻一个小村住下来。”

“可是娘,您刚才不是说······”

“我们不为自己,也得为佃户考虑啊。现在我们弱小,用什么保护人家?”

我沉吟了一下,“娘,我想一下吧。”

那一夜,我一宿难眠。被赵大蟠**未遂一事早已抛诸脑后,我想的是秦家的活计。

可改变,都是想不来的,而是逼出来的。

第二天,我们家的田里烧起了大火。大伙扑了好久才扑灭。幸好人没事,但稻子都没了。母亲受这惊吓,病更重了。

“小姐,这可怎么办呢?赵家那款子······”

“老吴,你马上给我递一个帖子!我要上顾家那边去。”

我去顾家谈判去了。我们家的地,刚好在顾家地的中间。我知道,顾家是极愿意把这块地买下来,好让他们家的地连成一片。大成人的个性,总是喜欢人物完完整整。

最终结果是十亩地六千两,秦家这宅子九千两,一共一万五千两。

我怕赵家那边从中作梗,便让顾家担了这五千两的债款,只需给我一万两。

随后,我拿出三千两遣散了佃户,只留着老吴一家人在身边。

老吴的家乡在湄县下的凤峦里。我让老吴在村子里找好房子和两亩地,择日搬了过去。

宅子虽小,耕地虽少,但入屋温馨如春,出外开门见山,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母亲很是满意,她说我们秦家本来就是东奔西走,早已习惯了。

我说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在哪里都一样。

但家里的生计还是艰难。我们和老吴两家人,要交两份税,很明显两亩地的收成是不够的。弟弟秦雠又到了学龄,而我们秦家是一定要他读书的。

如此境况,一般而言,已经年至十八的我最好是找到一个好人家嫁出去,靠着夫家帮补娘家。但母亲极不同意。她说,秦家的子弟,无论男女,无论贫富,都必须生而读书,精神自由,切不可屈身于世俗之中。

“这不是清高,这是求心安。”母亲对我说,“你若是真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中意之人,那很好,彩礼我们都可以不要,你就可以嫁出去;但若找不到,便不要急。你可知你娘多少岁才遇见你爹?”

“二十六。”我和弟弟异口同声笑道。

“就是囖。急什么!我夙儿长得这么标致,还怕没人要吗!”

我和弟弟又笑了。然而笑归笑,现实还是现实。

我不想待守闺中,我想出去寻点事情做。

这对于一个书香门第来讲,是不可想象的。

但秦家不一样,母亲不一样。我素来认为,母亲是世间第一通达开明之女子。

可我还没说,母亲便说了。

“夙儿啊,你可有男儿之勇气?”

“男儿之勇气······”

“若有勇气,那便去外边闯荡一番吧!”

“这!”真是知女莫若母,“夙儿此间正有此意。只是我担心娘您······”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母亲道,“你可是要去游山玩水么?”

“不,夙儿定做有方之游。”

“那就对了。你不要担心我,家里有人有地,自会过得好好的。你凑过来,我叮嘱你说几句话。”

我走到母亲的身边坐下,母亲一把抓住我的手。

“世间男权为重,千百年来皆如此。女人想出人头地,要遭受的罪,必定会多上许多,必定会更加艰辛。到了外头,不要事事皆以一颗女子之心看待,你是一个人,要以人之心去度量天下。凡事不分高贵卑贱,自认高贵者最愚蠢,反而自嘲卑贱者最聪明。你可还记得,你爹临终前对你说的遗训?”

一念起父亲,我鼻子不禁一酸。

“夙儿记得。男儿未必勋鼎彝,女子未必光门楣。”

“对,对。记好咯,男儿未必勋鼎彝,女子未必光门楣。”

说罢,母亲捏了捏我的手,叹了一口气。

她招了招手,叫我出去自己收拾,她自己缓一下。

临关门时,我又从门缝里瞄了母亲一眼,看见她撇过脸,悄悄地抹眼睛。

母子一场,嘴上说让我做有方之游,可心里又怎么舍得?又怎能不担心?

我忙关上门,泪水簌簌而落。

临别时,我叮嘱雠儿务必听话懂事,好生照顾母亲,逐又对母亲磕了十个响头,才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十八岁,我孤身一人,来到了蜀山城。

西都之繁华,早已是如雷贯耳。然亲临此地,却又与我想象中不一样。想象中的繁华,是良辰美景,是烟柳画桥,是高楼豪门;置身于繁华间,却是混迹于熙熙攘攘中,脚下是密如蛛网的道路,左右是参差拥挤的人家。

我没有感到欣喜兴奋,更没有跃跃欲试地去游玩览胜。望着一片车水马龙,我深深地感觉到背井离乡的孤独和茫然。

想在这种大都市中生存下去,并不太容易。耳目之间,充满了斗争。

若以女子之心看待,我会怯懦而不敢抢食;若以人之心看待,我便要见缝插针地分一杯羹了。

一心既定,我迈开了步子。

我先在城外的乌香市,找一家客栈住了下来。城内的客栈实在太昂贵了,乌香市便成了外来旅客和打工者暂时的落脚地。在乌香市,处处都可以看到大包小包的包袱,风尘仆仆的脸色,以及各种乡音方言,甚至还有来自西域的人士。他们满怀着梦想,希望能够在蜀山城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我是不敢奢想天空的,因为太虚无缥缈了。当务之急,是找到立足之地——我得找一份活计。

蜀山城的活计,有两种。一种是在新城工作,在新城居住(在坊宅居住,或者在东家居住);一种是在新城工作,在旧城居住。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因为很难在新城里找到瓦盖遮头。

人人都说,如果能在新城安居乐业,我们就算出人头地了。旧城的人住进来,就是为了走出去。

但我在旧城熘达了两天,看到许许多多旧城的面孔,甚至遭受到一些危险后,我便觉得,旧城的人,是绝对走不出去的。

这里予人的,只有绝望,毫无希望。绵绵不息的阴雨,何其密集的棚屋,脏乱不堪的环境,还有一张张生无所惧更无所恋的面孔。一到傍晚,在新城工作的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如行尸走肉,如孤魂野鬼地回到自己的棚屋,一进门便可倒下去,毕竟毯子或坑床就在门边。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又拖着疲惫的身子起来,如行尸走肉,如孤魂野鬼地走向新城。他们都只是在茫茫然地活着:茫茫然地干活,茫茫然地取乐,茫茫然地做梦,做着茫茫然的梦想。

我告诉我自己,我绝对不能住进旧城,住进棚屋。要不然,晚上我根本无法点灯看书,甚至我的书都会被老鼠咬烂。

后来,我认识一个人。她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真的能从旧城走出来的人。

上 章 目 录 下 章
推荐阅读:
间谍的战争我的绝色总裁老婆逆剑狂神从斗罗开始的浪人长宁帝军我的混沌城万古神帝我的细胞监狱踏星
相关推荐:
神官战争神官说他心仪我结界之主三国领主:开局自投巨蟒口中诸天:开局加载拳皇模板见鬼!前女友都是仙帝!我在原始社会的日子我从低武世界开始化龙机械飞升从变成潜艇开始亮剑:我有一间小卖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