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祈祷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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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各斯之主!”这个名字引起了一阵骚动。尽管雅典人曾经在不同的情境中听到过这个名字,但要在公开场合、尤其是法庭上谈论这个话题,实在是令人害怕而又兴奋。

“对啊,逻各斯之主到底指的是什么?”

“如果祂是一位神,祂是奥林匹斯中的某一位还是一位新神?”

“如果智术师和爱智者一直在秘密信仰祂,他们就是不折不扣的渎神者!”

听众们的议论声已经盖住了法官的呼声,大家都在和身边的人讨论着对于此事的看法,对于这场审判的主题反而早就抛到脑后了。亚里士多德也在人群之中,他默默地想起了安提斯泰尼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苏格拉底从来没有引入新神。”

“哲学家们从来没有引入新神!”这声音来自被告席上的柏拉图。这句话仿佛带着魔力似的,一下子让人们的议论停了下来。

“你们对逻各斯之主这个名字很好奇吗?”柏拉图微笑着环顾众人,“我不介意为你们解惑!”

“让我们先从名字说起。”他仿佛站在学园的广场上为学生讲课,“我们都知道神的名字可能不止一个,比如阿波罗又被称作福玻斯,而我们的女神雅典娜又被称作帕拉斯。”

“这还只是在阿提卡,如果放眼全希腊,不知道有多少名字都指代着同一个神。比如色雷斯人把酒神叫做扎格柔斯,克里特人把宙斯叫做塔安(Tan)。”

“即使是同一个名字,也会有不同的写法,比如有人就把宙斯(Zeus)写作帝俄斯(Dios),而后者又可以充当前者的属格,同样的也会有人称之为Zena或者Dia。这些词语都是我们对神明的称呼,而对于祂自身而言,这些称呼有什么分别吗?”

他看到听众们陷入了沉思,于是接着说道:“它们没有分别,因为它们都来自神本来的意思,是神所掌控的能力的体现。”

“让我们回到神的名字上,它是什么意思?比如阿波罗(Apollon),祂的名字为何如此?我曾经听一位睿智的长者向人解释过这个名字的含义,它巧妙地结合了我们认识到的阿波罗掌管的范围。”

“我们知道,阿波罗掌管着四个方面的权力:音乐、预言、弓箭和医术。”

“医术来自‘洁净’(apoluon),医生和祭司用草药点燃生烟或者浸泡取水,为的不就是洁净人的身体或者灵魂吗?而此时我们称其为‘净化者’(Apolouon)。”

“预言则来自‘真诚’(aplous),我们祈求神明的预言,是神希望将所见真实地告诉我们,故而至今色萨利人还将阿波罗称作‘真诚者’(Aplos)。”

“弓箭则来自‘永远射箭’(aei ballon)这个词语,这个词语的缩合是如此明显,只是在我们的方言中把b变成了p,然后去掉了那些冗余的音节。”

“最后,音乐的权能则来自‘聚合’(homopolon),我们说音乐是一种和谐,难道不是指音符用一种合适的方式聚合在一起吗?同样的,字母a在许多词语中也表示伴随,即与之在一起。”

“因此,当我们称呼阿波罗的名时,我们在呼唤祂为‘净化者’‘诚实的预言者’‘永远射箭者’或‘使之聚合者’。这所有的权能集合在了阿波罗(Apollon)这个词语上,而我们实际想要表达的是掌管前面四种权能的神。”

说到这里,柏拉图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给众人留下了一些思考的时间。等到大家渐渐从思考中恢复,他便继续发言:

“然后让我们回到我们的主神宙斯的名上。我们已知的语言中,将祂称呼为Zeus或Dios,而这些都是对这个名字本来含义的称呼。”

“和阿波罗的名是来自一个词语不同,宙斯的名其实是一句话的缩略,而我们想要在一个词中表达了那样一句话全部的意思,这才是呼唤宙斯的含义。”

“宙斯是什么?祂是天父,是万物的主人,是一切生灵的来源。而祂的名字便是‘这位众生因之拥有生命之神’(O theos einai :di' oois zosin uparchei)。你们仔细听听这句话,如果截取前面一半的Di'on,便是Dios的来源;而截取后面半句的zen aei则是zena的发音。”

“所以,尽管我们称呼这位神为‘宙斯’或者‘帝俄斯’,甚至‘迪亚’或者‘泽那’,我们所要说出的都是那句话,即掌管着众生的那位主人。如此,我们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唯一而确定的,那么,我们说出不同的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大家都能明白神明的名字并非几个字母任意组成的符号,或者随便什么人给神贴的标签,就应该理解,神的名字所指的只能是祂本来的含义,祂掌管的领域。那么,这时我们就可以说说祈祷了。”

他突然停住,对着原告席上的克洛毕卢斯说道:“克洛毕卢斯,你说你曾经在学校学习过,那你的老师曾经教给你如何正确念诵祈祷词吗?”

克洛毕卢斯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叫到,这时他就像一个在课堂上突然被老师点名的学生,紧张地结结巴巴,“我……我当然知道。”他努力回忆着,“祈祷要保持虔诚的心境,正确地念出神的名字,同时将所祷告之事说出。”

“说得好,克洛毕卢斯。”柏拉图赞许地点了点头,“如我们所说,不同的神掌管着不同的领域,而同一个神也可能有多种权能。我们祈祷的事物越是具体,越是与这位神的权能有关,得到回应的可能性就越大。”

“我们在生活中常常见到,祈祷生育顺利要呼唤赫拉之名,因为祂是母亲和生产的保护神,而不能呼唤阿波罗;同样的,在战场上,士兵们向雅典娜或阿瑞斯祈祷,在海上则要呼唤波塞冬。”柏拉图环视着听众们,“如果可以更加具体,比如祈求神明给予智慧,我们便会用智慧女神称呼雅典娜,而非帕拉斯或者巴特农,因为后者的名字并没有智慧的意思,不是吗?”

“那么你们也会在生活中看到这样的场景,很多人经常指着神明的名字说一些话。”他看着眼前的卡布里亚,“我的朋友卡布里亚经常挂在嘴边的是‘赫拉克勒斯’,我的很多朋友们也会这么说,因为他们经常出没于战场,而赫拉克勒斯是伟大的战士,是大力神。”

“而一些没有学问的庸人则会常常以赫拉之名说话,因为‘赫拉’在这里意味着‘母亲’。”他微笑着继续说道,“我的老师苏格拉底经常指着神犬起誓,安提斯泰尼也会这么做,因为神犬会在地府衡量人心的重量,祂象征着公正。”

“而对于修辞家、演讲家和立法者来说,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呢?当然,是语言。”柏拉图指着坐在正中的法官说道,“政治家难道不需要语言吗?他们需要说服别人,希望自己的话语拥有力量。那么,这时他们会自然地去思考,语言,也就是逻各斯的来源。”

“而数学家呢?他们也会探索逻各斯的来源。只不过这里的逻各斯不仅仅是指说话,而是指比例。万物按照一定的逻各斯构造而成,这种事物之间的比例恰恰是数学探讨的对象。”

“自然学的研究者对逻各斯难道不会十分在意吗?因为它意味着‘尺度’。如果自然学家可以发现万物起源、生长和消灭的尺度,那他一定会说这是最完美的自然知识。”

“至于爱智者,我们所说的逻各斯既不同于前面几种,又和他们大致相容。因为我们不仅仅是在说话,而且是在用理性说话,在一定的尺度上合乎一定的比例说话,它不仅仅是为了说服别人,而是为了探求这个尺度本身,这种说话的目的是为了真理。”

“你们听到了我与克洛毕卢斯的对话,我有意说服他吗?似乎他现在也不怎么信服我,尽管他一直无法回答我的问题。但我的目的并不在此。不,说服他绝非我的目的。”

“我的目的是通过这次对话,展示给所有人,如何用语言探求真相,那就是将对话双方的话语结合起来,通过论辩而达到更高层次的认识,这种手段便叫做辩证法。”

“现在,你们还在怀疑‘逻各斯之主’是什么隐秘的邪神吗?当我们高呼‘啊!逻各斯’(O logos)或者‘逻各斯的神’(tou logou dios),或者‘神的言语’(tou dii logos),那表达的不全都是一个意思吗?那就是原告一直在用来攻击卡布里亚的‘神谕’啊!”

“因为我们或者希望达到真理,或者希望认识真相,或者仅仅是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于是我们便向神祈祷:神啊,赐予我逻各斯的力量,让我说出符合神谕的话!这哪里是什么邪神呢?又有什么神秘呢?”

“如果有人怀疑这样说话的人在暗中崇拜着什么外神,那不如去问问路上那些满嘴说着‘赫拉’的乡下人,问问他们,是想要对着赫拉祈祷,还是仅仅在赌咒发誓?或者有人的口头禅是‘该死’,你们不会就因此认为他是普鲁托的信徒吧?”

“所以,事情到这里已经清清楚楚了,逻各斯之主并不是什么外神,也不是引入城邦的新神,更不是不能公开谈论的邪神。”柏拉图向着听众们摊手说道,“它是一个我们呼唤的名字,它代表了我们的希望,仅此而已。”

“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吗?”亚里士多德听到了柏拉图的发言,不由得产生了惊诧之感,他看到周围的学园众人也都恍如隔世。越是了解智术和哲学的人,在此时越是陷入了沉思,他们心中都有一个疑问:柏拉图说的是真的吗?

“咚咚!”主席台上的法官再次敲了敲桌子,“被告辩护人,请你回归主题!你需要的是为被告的渎神行为做辩护!”

原告席上的克洛毕卢斯也如梦方醒,他赶紧说道:“是的!被告的行为是否渎神,并不在于他是否称呼了某个名字,而是他没有使用城邦应有的方式祭祀神灵,这是不虔诚的表现!”

“克洛毕卢斯,我猜想你是个聪明人,能够从纷繁复杂的话语中找到重点。”柏拉图在长篇大论之后依旧保持着与庭审开始时相同的语气,“按照你的说法,卡布里亚的行为是不虔诚的。那么,什么是虔诚呢?”

“虔诚当然就是如神所说的那样行事。”克洛毕卢斯斟酌良久,说出了一个自认为不会出错的答案。

“如神所说的是什么呢?”柏拉图笑了一声,“你经常听到神说话吗?”

“当然是按照城邦典籍的记载和神庙祭司的口谕。”克洛毕卢斯说道,“这是无可置疑的。”

“那好,按照你的说法,虔诚就是按照习俗做事,对吗?因为在我看来,祭司们说的也成为了城邦习俗法律的一部分。”

“你可以这么认为,当我们没有规矩可以遵守时,就应该遵从习俗行事。”

“那么城邦的习俗又是怎么来的呢?祭司自然不会把方方面面的大事小事都说出来,我们也不会随时去请求神谕,不是吗?”

“习俗的神圣在于这是符合神的要求的。”克洛毕卢斯大声说道,“它延续了上百年而仍然有效就是明证!”

“让我来问问你吧,学识渊博的克洛毕卢斯。”柏拉图压低了声音,仿佛循循善诱,“你听说过克利斯提尼吗?”

“当然,雅典议事会的创立者我们谁不知道!”

“在克利斯提尼改革之前,雅典根本没有十个部族,城邦议事会也没有五百人。那么,在这之前,关于这些事项的习俗和现在是一样的吗?”

“按你的意思呢?”

“你为什么不肯正面回答我呢,我们都知道,这是明摆着的。”柏拉图继续问道,“那你一定知道伯利克里吧,这位人物距离我们尚不到百年。”

“当然,这是雅典著名的执政者。”

“十分正确。多亏了伯利克里,我们今天才能在法庭中辩论,是他让雅典公民法庭成为城邦最高的司法机关,不是吗?”

“你这是明知故问。”

“那么,在他改革之前,雅典关于司法的习俗与我们如今一样吗?”

“照你的意思,想来应该是不同的。”

“对啊,你终于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了。”柏拉图高兴地说道,“听听看,如果说延续城邦的法律习俗就是虔诚,那克利斯提尼和伯利克里无疑就是最不虔诚的人了,但我们现在还在纪念他们,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的改革也是符合神意的,他们的改革得以成功,就是因为这是被神所喜爱的!”克洛毕卢斯反驳道,“这是对习俗的补充,而不是违背!”

“很好,我非常需要一位聪明的对话者,这样我们都会省力一些。”柏拉图说道,“我曾经听一位长者提出了一个问题:对于一件事情,到底是神喜爱它而使它成为虔诚的,还是它本来就是虔诚的,这才让神喜爱它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习俗的变革是因为这种变革受到神的喜爱,因而是虔诚的,还是说在它被神喜爱之前就已经被认为是虔诚的呢?”

“当然是因为神的喜爱才使之变为虔诚的。”

“那么,神的喜爱如何体现呢?你说,习俗得以成功延续至今,说明了它受到了神的喜爱。那么,可不可以说,成功就是神喜爱的标志呢?”

“一件事情得以成功,当然是因为神在支持。”

“好。那么回到卡布里亚的例子,你说了那么多,都没有说明这一点:卡布里亚的战役是不是获得了成功呢?他胜利了吗?”

“他……他胜利了。”

“所以他得到了神的支持?”

“这我可不能保证。”

“你自己刚刚说过啊,一件事情得以成功靠的是神的支持。我想众位陪审官的记忆不会那么差,就连片刻之前的语句都记不清?”

“这……”

柏拉图面对着张口结舌的对手,发出了致命一击:“所以,卡布里亚获得了胜利。按照你的说法这就证明,神喜爱他的所作所为。这不就说明了,他的行为毫不渎神,反而是极其虔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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