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北斗石(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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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灵江从季玉山的口中得知三天以后他们就要启程前去西南, 并且殷成澜会一同随行。

“因为这次他身上的毒发作?”灵江站在窗台上,瞅着季玉山提笔写字。

“并不全是,我听严兄说, 似乎殷阁主要去西南见一个人。”

灵江看出他写的正是家书,问道:“什么人?你也去?”

季玉山放下笔, 掂起信纸轻轻吹着上面的墨, 笑了一下, 说:“那就不清楚了。严兄要去西南,我是要作陪的,毕竟他帮了我一个大忙。唉,我爹娘收到书信, 大概又要生我的气了.”

他说着,往窗台上瞧了一下, 看见灵江小鸟正顶着呆毛一脸严肃的歪靠在窗栏上, 心事重重的模样。

它那豆大的肚子里也不知道能装的下多少心事, 不过不用问, 季玉山也知道必定每一件都与殷成澜脱不了干系。

灵江回神,淡淡道了句“你休息吧”,便消失在了原地。

还未关上的窗户迎进来微凉的夜风,星幕低垂,隔壁的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严楚站在门口,冷嘲热讽的说:“还不去睡, 被冻死了别来找我要药。”

说罢,又将房门重重关上。

季玉山低头看着手中的家书,笑着摇了摇头。

三日后,与万海峰隔海相望的岸边出现了一队车马,前后共三十多余漆黑如墨的高大骏马,伍中仅两乘车,由四驾牵引,梨木为车壁,上刻暗色翻涌浪纹饰,跑起来又疾又稳。

行伍中有天青色的旗帜,旗上一只雄鹰展开狂傲的双翅盘踞上面,迎着海风猎猎作响,张扬潇洒。

当车马在狼藉的红尘中奔驰时,一声啸声忽然从车队中扶摇直上云空,与之呼应的是一只雪白的雄鹰张开遮天蔽日的两扇巨翅,从矗立在磅礴大海中央的万仞山峰上迎风直冲海面而来。

在神鹰海东青身后,群鸟追随,身披烈烈如血的夕阳,浩浩荡荡飞出仙山,行人驻足仰望,只见百鸟朝凤的旷世盛景。

马车疾驰,群鸟绕车队于高空徘徊不绝,一路都是清脆的莺声燕语和鹰隼低鸣。

这是为数不多的时候——车队中纵马的骑卫每个腰间都别着五色旗,但并不会挥旗召回信鸟,驭凤阁每一只信鸟也不必按时按点的行信,而是遥遥跟着车队快活的在云空中肆意玩耍,翻飞竞翔。

有人纵马高歌,也有鸟低鸣浅合,这一刻,饲主与鸟都无比痛快。

然而此时,也有不定数,比如其中一辆马车里,殷成澜正和云被上的自己的小鸟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不出去跟它们嬉戏?”殷成澜看着刚一启程就赖在他马车里不肯出去的小黄毛,忍不住问道。

灵江卧在车里为阁主铺成的软塌上,身子跟着马上轻微的来回晃动,心里想到,它们哪有你好玩。他敢想不敢说,只好闷闷不乐道:“不想出去。”

殷成澜立刻说:“但我想一个人静静,行吗?”

灵江张嘴就要说话,殷成澜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头疼的揉了揉额角,抢先一步道:“算了算了,你还是闭嘴吧,”

张开的小尖嘴又不甘心的闭了起来,殷成澜瞥着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收了个麻烦,打也不好打,骂……反正也是骂不过,待它好点吧,也不叽叽喳喳给你叫两声听听,待它不好吧,还会给你甩脸色,什么信鸟,整个一鸟大爷才对。

殷成澜默默无语,捧起一本书,决心不再让这闹心的小黄毛影响自己,垂眼看起书来。

夕阳碎末的金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闪进,照着殷成澜半张侧脸,勾勒出俊美的五官,灵江发现他的眼睫又长又卷,垂下眸子时,睫羽在眼角扫出一片氤氲的漆黑,这就显得他的看人的目光格外深邃。

灵江盯着殷成澜的侧脸,不动声色又看的如痴如醉,携卷着这动人的一幕,缓缓闭上了眼。

殷成澜发现小黄鸟睡着的时候,小黄鸟已经睡的很香甜了。

马车绊住了石块,轻轻颠簸一下,睡的无知无觉的小鸟就随着颠簸,一翻身,收敛着小翅膀,两爪朝天滚到了殷成澜腿边。

殷成澜看见它小肚子鼓鼓圆圆的,腹上有奶黄色柔软的绒毛,它的爪子跟其他的小鸟不一样,向来干干净净,没有挟裹泥土,爪上偶尔露出来锋利的指甲也泛着剔透的色泽。

它可真是爱干净呢,殷成澜不知不觉从书上挪开了视线,有趣的打量着灵江,它还真挺可爱的,要是不说话就更好了,殷成澜想着,将书卷了一卷,弯腰拨了一下毛茸茸的小鸟。

灵江并没有睡熟,但在能嗅到殷成澜气息的环境里,十分舒服,不愿清醒,懒洋洋的眯着小眼,哼道:“……殷成澜。”

殷成澜寻到他的脑袋,轻轻拍了一下:“没大没小,叫我十九爷。”

灵江就懒散的顺着被子,扑棱上去,趴到了他膝盖上:“十九……”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那个‘爷’。

这时,灵江清醒了一点,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但车里却不黑,车厢的四角放置了四颗浑圆温润的夜明珠,正散发着乳白色的光晕。

他在他膝盖上站起来,负着小翅膀,想起一事来,严肃的说:“你都没叫过我的名字。”

殷成澜一愣,惊讶道:“你还有名字?”伸手捏住他鸟爪上的鸟环:“编号九二七。”

灵江没想过他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有点想生闷气,可转念一想,称呼本就是出自凡人的习俗,自古万物都是无名无姓的,于是又飞快的原谅了他,好像一点都舍不得生气似的。

就站直了身子,挺起胸脯,认真说;“我叫灵江。”

殷成澜刚想叫,就听灵江冲他一抬下巴,说:“你叫一声我听听。”

“.…..”

于是,叫的想法顿时就没了。

为此,灵江失望了好一阵子。

用晚膳的时候,马车在荒郊野外的官道上停留了半个时辰,天空中随行的鸟都落入了携带的鸟笼中进食。

殷成澜看见灵江忽然在车厢里飞起来,然后他竟然从车里的一处角落里扒拉出了自己的小木槽,叼着落到了殷成澜面前。

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藏的。

殷成澜沉默看着从自己云榻下扒出来的鸟碗,那上面线条简单的小鸟图案与他对视着,他忍了又忍,才总算克制住内心的冲动,将饲料填满了木槽,没有将其盖到灵江的脑袋上。

“谁准你把木槽放到这里的?”

“你也没不准啊。”

还是盖到它脑袋上吧。

十日后,他们抵达西南边境,车马忽然收起了张扬的鹰旗,一半多的影卫无声无息藏进了暗处,队伍在一夕之间变成了普通商队的样子,一辆堆的很高、罩着防水布的马车慢腾腾跟在后面,从外面看几乎看不出驭凤阁的影子。

齐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身灰色粗布短襟打扮,骑马走在前面。连按歌换上了绫罗绸缎,还在唇上贴了一撮胡须,跟在车马中间靠前的位置,歪歪扭扭骑在马上,四下左顾右盼。

又复行六日,穿过湘崃江,翻过大泯山脉,终于到了西南重兵驻守的关口,穿过此关,再行二百里,才是真正到了西南十三城镇的腹地,西南城。

然而嵋邪林却是在一处并不需要进入西南城的荒山深谷之中。

灵江站在马车里的小窗沿边,从窗帘缝隙往外看去,他不知道殷成澜为何非要进城,但那人在进入西南境地后就格外缄默,这让灵江有些不舒服,他心里隐隐猜测,进城是为了此行他要去见的人。

城门下重兵把守,竟是少见的壁垒森严,官兵披甲持锐从城门口一直排列到城外,城边有列队来回巡逻,这仗势与帝都王城有的一比。

果不其然,他们刚到城门楼下,就被盘查的士兵拦住了。

一名正三品校尉腰间横挎一把宽面长刀,神情冷峻走了过来:“商队?”

以此人的职级把守关口,着实有些大材小用,连按歌目光在他肩上的绣纹扫过,跳下马,笑嘻嘻的走过去:“是,军爷,我们从北方来的,做些茶叶生意。”

他迷惑的望着城门口排起长龙接受盘查的百姓,说:“这是怎么回事,前些日子我们来,还不是这样。”

校尉眉头紧皱,挥了下手,让人去查他们的车队,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官府例行检查,需要告诉你吗?”

连按歌忙道两声不敢,唇角的笑容愈发灿烂,见官兵从拉货的马车前走了过来,就问道:“军爷,我们能走了吗?”

那校尉不苟言笑,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忽然向车队里那两辆坐人的马车走去。

还没走到,前面的车里,严楚和季玉山已经率先掀开帘子走下来了。

校尉查过两人的身份,将通关文牒还给二人,然后,他终于将目光钉在了后面的马车上。

连按歌快走两步挡在他面前,边说边摸出一片金叶子往校尉怀里塞,用略带恳求的声音说:“军爷,那里面坐的是我娘子,她身染风寒,不方便出来见人,你行个好吧。”

校尉在他脸上剜了一眼,好像察觉出什么,猛的出手推开连按歌,大步走到车前,一把掀开了帘子。

灵江在车里听见声音,已经做好了等对方叫出来就啄过去的准备,就在他警惕的炸着翅膀躲在车门角落要像一只毛球冲出去的时候,一只手从身后将它捞进了怀里,同时,光线照进马车。

手里的小黄鸟已经紧张的绷成了石像,殷成澜却沉静的坐在车中,向来人微微一笑。

校尉睁大了眼,神情有种难以言说的震惊,他还笔直的站着,却好像如遭雷击,唇瓣都隐隐颤抖起来,有什么话几乎要从他收紧的喉咙里脱口而出。

殷成澜向他声的摇了摇头。

校尉的喉咙清晰可见的滚动几番,脖间绷出青筋,艰难的强忍着,才终于咽了回去。

片刻失神之后,他将帘子缓缓放了下来,说了一句话,声音却莫名哑了。

“夫人,例行公事,多有不便,还望见谅。”

说完,转过头,脸上又带上冷漠的神情,扬声对把守城门的官兵道:“放行。”

车马经过拱形城门时,车里的光影暗了下来,灵江被殷成澜握在手里,一小团刚好卧在他的手心,灵江不自然的缩了缩小肚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卧好,低声说:“那个是你的人?”

殷成澜没说话,他坐在昏暗中,什么表情都看不清楚。

灵江又问:“为何需要乔装打扮?你是见不得人吗?”

殷成澜另一只手拍了下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漫不经心道:“胡说什么。”

灵江道:“那就是见不得人了,而且是见不得这里的某个人,由于你避开的是官府中人,所以那个人与官府扯不开关系,十九爷,我说的对吗。”

穿过城门,集市的热闹声四面八方渗入车中,然而,灵江却在刹那之间感觉到一阵阴冷。

他抬头看着殷成澜冷漠的眼眸,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去。

这个人的身前有一扇密不透风的窗,让人只能从窗纸上看见他模糊的身影,当有人试图推开窗户,哪怕只是缝隙,都会遭到狠厉的阻拦和拒绝,他习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允许任何人探究他幽微的喜怒哀乐,过问他隐秘的痛楚和回忆。

灵江原本能一心一意单纯的喜欢着他的脸,追随着他出类拔萃的驯服术,可他离他愈近,就愈想剥开他不真实的外衣,看清楚他骨血里的不为人知的、晦涩的痛楚,灵江也想将自己的心放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明白白的给殷成澜看,看清楚他想的,他念得究竟是谁。

可灵江知道,即便他这么做了,殷成澜也不会相信的。

殷成澜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灵江拎了起来,悬在眼前,用一种缓慢而意味深长的语气说:“你很聪明,但物极必反,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种聪明。”

灵江老老实实任由他拎着,望着他漆黑的眸子,认真问:“你喜欢吗?我只让你喜欢就够了。”

殷成澜少见这种直白的问题,忍不住笑了一下,却未达眼底,他将小黄鸟来回晃了晃,丢到了身前的榻上:“想要让我喜欢,你待更聪明一点才行。”

随即,车马拐到了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停在了一户幽静的院子前。

离开马车时,殷成澜制止了连按歌出手相扶,侧头对一旁深沉的团成一坨的小黄鸟道:“该说的,不该说的,你心里最好有个掂量。”

说完,不等灵江说话,纵身一跃,衣袖翻飞如墨浪,眨眼便离开了马车,落到了停在车前等候的轮椅上,微抬了下手:“进去吧。”

车帘被风吹起,灵江望着殷成澜离开的背影,肩膀一松,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小翅膀,呼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可真难搞啊。”

作者有话要说:  ——鸟大爷:我什么时候才能搞上我家十九?

——你文明点啊。

掉马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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