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逾紧了紧身后背囊，轻声对苏孟道：“苏大哥，我在马车上等你。”
不管是站在何种角度，面对这个半点波折都经不起的年轻读书人，他都生不出好感。
苏孟点头，等李登逾走远了，才笑着问道：“是打小就在学宫长大，还是自幼被人悉心呵护，从来没有独自走过江湖？”
崔洽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神色，怔怔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自小便被学宫选中的蒙童，都会有一位专门的教习先生，从衣食住行到圣贤文章，面面俱到。
这些被视为学宫未来的孩子们，在真正跨入修行大道之后，会有学宫大人物出面，收为弟子学生，在这之后就是各种术法神通的修习，无恩师许可，连出学宫都不能，更别提其他了。
苏孟嘴角微抿，看着面容憔悴，却依旧凝心苦思的年轻读书人，轻声说道：“这世上万般种种，岂会样样尽善尽美，白玉有瑕才是常态，甚至很多时候，我们要能够做到，瑕中挑瑜。”
“另外，有句话你该记住，山上人，也还是人。”
丢下这句话，少年头也不回的走了。
儒生崔洽呆立在原地，浑然没有察觉，身旁出现一位老人，望着那道瘦削背影，忍不住轻笑道：“真是可惜了，这样的人，居然注定不会入我学宫。”
身形一闪而逝，老人带走了陷入古怪状态的亲传弟子。
城内某条街巷的祠堂，这些时日闭门谢客，说是那位看祠堂的老人家，回乡访亲去了。
安顿好弟子，老人找到祠堂地下，跪在某位圣人画像前的老儒生。
“师弟。”
老儒生抬起头，看向白衣白发，身形虚幻的老人，慌忙起身。
老人呵呵笑道：“你我同门师兄弟，就不必执迷那些繁文缛节了。”
说着，他以神通手段，拘来藏在祠堂角落处的醇香美酒，自顾自拍开泥封，才想起自己并非真身至此，只好无奈摇头。
望向整个精气神都流泻了大半的老儒生，这位学宫副掌教哑然失笑，道：“师弟不是向来觉得人间万般愁苦，皆可以杯酒灭之？”
老儒生艰难开口，语调艰涩，“师兄，这一次，我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
“这么说，你是觉得自己以前都没错了？”老人气笑，伸手拍打过去，轻声骂道：“说这种话，就不怕先生在地下听见了气活过来。”
“行了行了，师兄难得来一趟，不能喝酒，可也不愿意看着一整坛的陈酿浪费了。”
几乎是半拖半拽，老人才将老儒生给按在桌案前，亲手帮着倒了杯酒，又在自己面前摆了个酒杯，才开门见山道：“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你郑息，还有我那个弟子崔洽，都可以往前迈上一大步。”
老儒生眼中恢复几分神采，好奇问道：“既然这样，师兄来此开导我，而不是去点化崔洽。”
学宫的年轻修行种子，怎么都要比他这个大道前路闭塞的老家伙，重要得多。
老掌教端起酒杯，虚饮一口，才悠然叹道：“不知道为啥，总想着先来看你这一眼，才觉得更为稳妥。”
其实这会来看，他来这里才是对的，因为老儒生方才，气息萎靡，一身修为不自觉往那道浅浅裂缝流去。
读了百余年圣人文章才修出的那点儿道行，差点就全还给了这座吴州城。
老掌教眼神示意他喝了杯酒，才继续说道：“崔洽那孩子年轻，见识不多，心性上难免有诸多缺陷，多经历点坎坷也是好事。”
提起这个，老人心中微微一动，笑道：“那个姓苏的少年，日后崔洽回到京城，我打算让他们多多亲近，不知道师弟觉得怎么样？”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学宫执掌戒律的严厉掌教，更像是位害怕一念之差，就耽误了弟子锦绣前程的老师先生，在向好友征询意见。
老儒生沉吟良久，才道：“那少年心性透彻，为人也正，只是崔洽和他走得太近，会否被学宫中人诟病？”
“还有，少年时期就能在武道上有如此建树，他的身份背景，或许也不会简单，崔洽如今心性大道未定，容易受有心之人影响。”
读书人的道心所在，只是那一篇不断修缮补完的根本学问，尚未真正成型之前，很容易受外物干扰。
这也是为什么，被学宫寄予厚望的读书人，都鲜少在时间行走。
老掌教听得头疼不已，连忙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不问你了，你就安心喝酒吧，我帮你看着，晚些时候还得去罪州一趟呢。”
老儒生有些诧异，“去罪州做什么？”
“你还不知道？”老掌教眼睛瞪圆，然后很快像是认命一般，无奈道：“学宫跟大周皇帝商定，要在罪州那边开设书院，你师兄我很不幸，要去挂个副院长的虚职。”
“副院长？”老儒生又是一惊，学宫掌教任副职，那这位正院长得是何等人物。
老掌教看破他的心思，哈哈一笑，道：“院长是温竺，那家伙龟缩了这么些年，还是被揪了出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马上看到他那张臭脸。”
老掌教笑容逐渐有些张狂，突然止住笑声，神容变得庄严肃穆，一本正经道：“刚才的事情，你就当没看见，马上忘掉。”
老儒生忍俊不禁道：“师兄放心，我这里僻静，崔洽不会知道的。”
“狗屁！”老掌教剐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说的是这个事？你这家伙，要不是在晚辈面前还算有几分正经，早被学宫革名驱逐了。”
老掌教说着，忽然想起，低声问道：“来之前掌教问我，你愿不愿意去罪州那边，当个教书先生，不用讲玄奥晦涩的治世文章，就从最简单的开蒙讲起，在这方面，学宫几位掌教都认可你的能耐。”
老儒生身子一下子僵住，嘴角笑意将舒未舒，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心中光芒黯淡，愧疚道：“师弟可能要有负师兄厚望了。”
学宫那几位掌教的性子，他怎么会不清楚，只是如今自身心境都有大缺漏，哪里还敢去书院教书，误人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