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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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父的病情没有因为晋国宫廷御医的高超医术而回到春天,他的整个人和灵魂似乎都在那场大火中和的卢马一起烧成骨灰了。来自精神方面的摧残,使得他原本挺拔的身躯在昼夜交替的瞬息经历了昙花一现的诡秘。我对他记忆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他在我眼里的形象却日渐模糊。他临终前最后几年的余光,全部都折射在了锦裘绒毯的病床上。开始的时候,他还能用点头和摇头来表示喜怒与否;及至后来,连睁眼闭眼这样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都成了奢侈。他的那张曾经声振寰宇的嘴唇,现在终日耷拉着的都是明晃晃的口水。幼时的我和将老的他仿佛年岁相仿的两个孤儿,都不清楚战争的狂风会把我们吹到哪里去。

心地仁慈的老妇在晋国宫女的帮助下,不辞辛劳的照料着我们父女二人的衣食起居。两个非亲非故的过客,成了她晚年生命里最重要的寄托。在接连失去丈夫和儿子以后,她似乎又戏剧性的有了一个全新的家庭。那些蛮烟瘴雨的白天黑夜里,她一边要耐心安抚有病在身的养父正常饮食,一边又要细心哄劝哭哭啼啼的我安然睡去。事隔多年当她再次忆起往昔,总要神情款款的对我说:“那时候你和你养父两个人,活脱是两个专门折磨人的索命鬼。我刚把这个安顿好,那个又在哭闹了。当时我是真恨不能自己分成两半,同时有两双手和四条腿。”皱纹在她苦笑着的面孔上泛起粼光,可我能看出她是真的感知到了幸福。

我们刚到晋国的头几个月里,儿皇帝石敬瑭对养父的病情表现出了出于寻常的关心。不管政务有多繁忙,他每日一早必定会领着御医前来我们居住的宫殿,诊治养父的病症。看他脸上诚惶诚恐的表情,好似比自己得病还要令其屏气凝神。每回石敬瑭来,他的人未进门,肚子倒是提前挤了进来。跟着肚子挤进来的是他憨声憨气的嗓音:“老妇人啊,朕又领着御医来看你们了,小昭雪和她父亲都还好吧?”老妇人见是皇帝来了,倒头便拜。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高高在上的皇权始终都是笼罩她心底的乌云。石敬瑭健步上前扶起老妇人,一脸随和的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以后没人的时候就别穷讲究了。昭雪的父亲今天有没有好一些?”

老妇人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对皇上的发问需要用怎样的语气作答:“哦……还和昨天一个样子,喂进嘴里的汤药也被他给吐出来了。”石敬瑭的脸面如同变色龙般的铁青了起来,说话的语气也正颜厉色了:“哎,那怎么行,不吃药病怎么会好呢?御医,你快去把把脉什么的,看看到底得的是什么情况?”他身后像是两条狗尾巴似的御医,弓腰驼背的踱了进来。我不知道耶律明在给石敬瑭的信中都提到了什么,让他对无家可归的我们如此巴结顺从。但就信所产生的立竿见影的效果不难推知,那个叫耶律明的壮士也非等闲之辈。既然他能在千里之外玩弄石敬瑭于鼓掌之中,只能说明要么他和石敬瑭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么石敬瑭确实是个好人。可正常来说,前一种的可能性还是要大一些。

数月后的一天早晨,石敬瑭突然中断了对我们的造访。他好似人间蒸发般的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匿的踪迹全无,这反而让我们一时间难以适应。老妇人抱着我在门前左等右等,眼看日上三竿就是不见石敬瑭的踪影。午饭快要开始的时候,经常前来的那个御医才提着药箱慌里慌张的赶了来。他门也不及进来,便立在门口喘着气说:“大事不好了,主上病倒了,往后可能都来不了……”老妇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便凑近御医的身前问他:“你是说皇上他……怎么可能,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么?”御医的气还没喘够,他用左手扶着门框说:“谁不说呢?昨晚上主上接到前方发来的战报说,主上的两位皇子都在平定地方叛乱中英勇战死了。哎,白发人送黑发人,搁谁身上不难过?”

老妇人听清了事情的原委,久久呆若木鸡。虽然此事和她压根儿扯不上关系,可当听说石敬瑭的两个儿子都被乱军砍死,悲情还是溢于言表:“那……那皇上他……有几个儿子啊?”传宗接代的观念在老妇人的潜意识里根深蒂固,她所能想到最大的欣慰就是石敬瑭还有第三个儿子。御医想也没想,接口答道:“就两个,都战死了,这下晋国可麻烦了。”御医似乎一夜歇够了脚,提好药箱看看屋里躺在床上的养父说:“我得先去主上的寝宫待命了,我们都要随时等候着主上的召唤,近期之内可能没时间过来了。皇甫先生他也没什么大病,就是由于悲伤过度刺激到了脑内的经脉,喝些草药好好调理便是。”他也没问我们还有没有草药了,说完话转身就消失在了迭床架屋的宫城里。

快要临近知天命之年的石敬瑭仅有的两个儿子都死于地方叛军之手,晋国皇位陷入了后继无人的空白。中年丧子的悲痛,使得他在一夜之间也卧床不起了。自知大限可能将近,他瘫在病榻上提前开始为自己料理起了后事。这个在命运的大风大浪中起起伏伏的枭雄,将精打细算的本性保持到了最后一刻。他喊过来贴身太监,趴在他的耳朵边轻声细语了一番。太监连连点头,听完吩咐就朝着寝宫外走去。不大一会儿,焦灼的候在宫外的石敬瑭之侄石重贵红着眼睛来到了石敬瑭的病榻前。他是用两膝跪着匍匐到石敬瑭的跟前的,他的哭声也是如此:“主上啊,侄子来看你了。”他哭的又响亮又悲情,弄得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石敬瑭听到哭声,眼眶内的眼泪也婆娑了起来。刚刚接到两个儿子都阵亡的消息时,他就最先想到了自己的这个侄子。虽非自己亲生血脉,可好歹是一家人。只要这个侄子还活着,石家的江山就不会旁落他人。石敬瑭强忍着身心的剧痛,像从棺材里诈尸的鬼一样从床沿上伸出嶙峋的瘦胳膊来:“重贵啊,你来了。你快过来,让叔父摸摸你的手。”石重贵赶紧将右手上的泥土在衣衫上擦了擦,用力的握住石敬瑭身在半空中的柳条般的手掌:“叔父啊,是侄儿,是重贵,重贵来了。”石敬瑭试图借助脊柱的发力挺起脖颈来,可全面瘫痪的脑神经打消了他的这一想法。他斜楞着眼珠,探头歪嘴的对跪在床边的石重贵说:“重贵啊,你让他们都出去。叔父可能命将休矣,叔父想和你单独说说话儿。”

石重贵挥着左手,赶鸭群似的把屋里的闲杂人等统统撵了出去。瞬间的人去楼空,让宫殿内凭添了些许阴间的气氛。石重贵生怕自己的眼泪撑不到石敬瑭将遗言说完,便一狠心用左手使劲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高度敏感的腿神经立马接收到了痛疼的信号,并把这种信号第一时间内传递给了管辖泪腺的神经。刚松开掐着大腿的左手没多久,石重贵的眼泪便如愿以偿的泻了出来。“千千万万要顶住,成败只在此一举。”石重贵心猿意马的将两膝朝床边移了移,如同向主人乞食的哈巴狗那样对石敬瑭说:“叔父啊,他们都出去了。有什么要说的,你只管对侄儿说,侄儿都听着呢。”

石敬瑭的口腔内发出了排气筒里的呼哧呼哧的泄气声,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说:“重贵啊,叔父的时日可能已经不多了。你也知道,咱们石家得来的天下不容易啊。我们用命换来的江山,万万不能让别人钻了空子啊。”石重贵的嘴里宛若啄米的小鸡,“是是是”的是个没完。他听到这里已经心花怒放的乐不可支,但脸上仍然哭丧的悲痛欲绝。石敬瑭或许感知出了这将是他在人世间做的最后一场演说,因而显得格外卖力:“重贵啊,不要说我的两个儿子死了,就是他们还在,我也不会让他们来接替我的位子的。”石重贵听石敬瑭说到了重点内容,哭声又起。听他鬼哭狼嚎的惨叫,仿佛是他争着抢着要替石敬瑭去死。

奄奄最多只有一息的石敬瑭奇迹般的抬起了歪斜着的头颅,暴起的眼珠子直瞪瞪的盯着石重贵说:“我是看着你从小长到大的,你做事我放心……”他说完,脑袋像扭断了似的垂了下去。石重贵听叔父没了声音,把右手食指探到叔父鼻孔下面,知道他已经仙逝。石重贵悬在头顶的心脏沉沉落在了地上,他将右手又伸进叔父死死抱着的衣襟,凭直觉摸到了丝绸布料做的诏书。他好似摘蘑菇的松鼠慌忙掏出诏书,打开来看到上面继承人后面的主语是自己的名字,心满意足的放声痛哭了起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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