牂牃(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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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哥哥慕容日的师傅公羊高的离奇死亡,使我对自己的师傅东野尾的感情更深了一层。公羊高除了哥哥以外,尚且还有一家妻儿老小,师傅现在却只有我一个触手可及的亲人。平日里他又是那样一个不善交际、寡言少语的老人,可以说的上知心话的寥寥无几。性格上的循规蹈矩逆来顺受,让他习惯了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一肩独扛。料理完了一天当中的日常事务,他就只剩下了枯坐着守株待兔式的等我。我不去看他,他就会整日整夜的呆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守着孤灯寒影,只等了此残生。

师傅一生中都处处为他人着想,心底笃实的令人动容,上天不该给他安排如此凄楚的晚景。古人有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与他虽无血缘之亲,可只要有一日师徒之份,就理应为他尽人子之责。他把生命当中最宝贵的部分都拱手送给了我,而且现在还是源源不断的持续关爱着我。牲畜尚有乌鸦反哺、羊羔跪乳,更何况我慕容月生而为人呢?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有一天少一天,以后的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让他自己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走了。

我虽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形影不离的跟了他十余年时间,却从未正眼细看过他,也没关心过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时候都想些什么。记忆中的师傅是个神机妙算、乐天知命的矍铄老者,言谈举止都很有些化外仙人的派头。我很小的时候,最爱的就是晚上和他一起夜观天色。醉人的暖风里,他长袖飘飘的站在楼台上,右手挥舞着一把花里胡哨的拂尘,左手手指不停的掐算,口中还念念有词的说:“殿下啊,明天可要穿多些了,被风雪冻僵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抬头学他的样子遥望漫天繁星,心里十分不以为然的问:“师傅啊,你是说明天会有风雪?”我是用反讽的语气问他的,没想到师傅却一本正经、料事如神的回答说:“殿下所言正是。为师刚才去银河霄汉和雷公电母聊了一会儿,谈的还算投机。他们亲口告诉我说,明日一早即有狂风大作、骤雪滂沱。所以啊,殿下,听为师的绝对没错。”我听了他神神叨叨的措辞,觉着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就知道整天捉弄我。今晚夜空分明群星璀璨,明天怎么可能会风雪交加呢?

当晚,我辗转反侧着在床上滚来滚去,苦苦等着黎明的到来,一心想要看着师傅当面出丑。仿佛在梦中,我的嘴里都在恶狠狠的巴望着的师傅失算:“就知道欺负我小懂得少,看你明天怎么收场!”三更过去了,五更也过去了,雄鸡的悲鸣预言了白昼的君临。我把耳朵小心翼翼的贴在靠床的窗口,听到外面除了鸡鸣完全阒寂无声。我心里的石头却咣当一下落了地,那沉闷的响声震的我又是摇头又是晃脑。不及穿好衣服,我就满脸坏笑的一个骨碌从床上蹦跶了起来。

眼看着睡意正酣的师傅,我心里没好气儿的想:“哼,等着瞧吧,看你一会儿怎么收场!”睡在一旁的师傅被惊的弹跳了起来,他极不情愿的揉着眼睛问我:“我说殿下啊,这才几更天啊,你今天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啊?以前也没见过你起那么早过啊?”他翻了翻身接着躺下作势继续睡,嘴里还在吧嗒吧嗒的乱嚼舌头:“每天晚上都折磨着我给你讲故事听,一讲就讲到三更还不让停。现在好了,现在是变本加厉了,早晨也不让好好歇息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啊,早晚是要被你折腾散架喽。”

我一把掀开了他身上刚盖好的被子,用双手摇晃着他状似鱼蟹的身子催促他说:“师傅师傅,甭睡了,你也起来吧,去看雪喽,屋外头下了好大好大的雪喔。”假装入睡的师傅听出了我言语中嘲讽的意味,也转怒为喜的话里有话的说:“殿下啊,你真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昨晚给你说的事情还一直记着没忘。我就说嘛,将来你肯定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我见他装模作样的伸了伸懒腰,又是穿衣,又是带帽的,就自个先兴匆匆的去开屋门往外看个究竟。“哇,见鬼了见鬼了!”我失声大叫起来,如缀五里雾中的双眼被自己揉的血丝密布。方才还闷如枯井的初晨,此刻已是风起云涌、雪积丈余。我被冻得牙关直打寒战,急忙抽身回撤关紧了屋门。动作不自然的走到窗前之时,我拉着正在穿衣打扮的师傅说:“师傅啊,我想你昨晚也够累的了,接着睡接着睡啊。外面还是昨天那个老样子,整天看都腻的慌了。”

师傅“哦”的应答一声,便又慢悠悠的脱起衣服来。他一边脱衣上床,一边还不忘反唇相讥的对着已经躺好的我说:“我就说嘛,还是殿下英明。小小年纪,就见多识广、眼力非凡,一看就明是非曲直,以后肯定是个难得的好主君啊。”他唠唠叨叨的说个没完没了,搞得我是又气又恼,又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说笑归说笑,师傅能掐会算的本领还是值得赞赏的。以前父王身在幽州为辽国卖命打仗时,每次出征前几日都要飞鸽传书到上京城中询问师傅良辰吉日。在没接到师傅确切的答复之前,骁勇善战的父王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从中原返回鲜卑后,有次我问及师傅有关指点父王出战的问题:“我说师傅啊,你整日连门都不怎样出,是如何知道父王该不该出征的啊?”师傅诡秘的抿嘴一笑,照例摇着他的羽毛蒲扇淡然的说:“实不瞒殿下,我一介匹夫哪懂得什么战况如何啊?主上之所以取胜,靠的全都是他自己的信心啊。”我听的云山雾海,仍是万分难解的问:“师傅,你就别绕弯子了,还是明说了吧。”

师傅哈哈大笑,摸着我的头顶说:“其实主上要的并不是具体的操作方法,而是心头的一锤定音。打了无数胜仗的他,在每次出征前早就制定出了周密的部署。他之所以还要问我,不过是让自己在精神上有个寄托罢了。没有我的班门弄斧,他一样会攻无不胜。我起到的作用,最多也就是画龙点睛了。”我开始有些懂了,师傅只是顺水推舟的给父王打了一针强心剂。父王懂得领兵之道,师傅掌握的却是激将之法。

好像是还有一次,师傅做的就颇是让人我摸不着边际。辽国君主为犒赏父王收复失地的功劳,特意派人送了一些西域特产。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的东西,装了满满一辆马车。其中有一种叫做榴莲的水果,长的五大八粗、浑身带刺仿佛刺猬一般。父王也是第一次听闻这东西,觉着着实稀奇,就分给了我和哥哥每人一些。当时我还和师傅住在一起,他照管着我的日常起居。师傅围着父王送来的榴莲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所以然来,于是便挥刀切开了一个。里面果肉的酸臭味,熏的人眼泪只淌。

我皱紧眉头脸生厌恶,捏着鼻子问师傅:“师傅啊,这里面怎么那么难闻,是不是坏掉了啊?”师傅绕着榴莲转了半天,一时也不能断定的回说:“殿下莫急,待我尝尝看。”他用刀尖剜出一块果肉来,狐疑着放进嘴里,脸上顿时如吞腐肉般的露出了难以下咽的痛苦表情:“殿下啊,你快去通知大皇子他们,确实是坏掉了,万不可食用啊。”师傅说着,还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按着太阳穴,做出了一副中毒未遂的架势。我看着师傅翻肠倒胃的恶心神态,不及多想便撒腿就跑。

等我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哥哥慕容日的宫殿,忙不迭的推开殿门后,看到哥哥和公羊高先生手里各自都拿着榴莲吃的正欢。哥哥狼吞虎咽的吃着榴莲果肉,还有福同享的邀请我和他们共进美味:“弟弟,你来的正好。快过来,这榴莲骨肉真是人间难得的极品啊。”听哥哥这样说,我心里一沉,知道又上了师傅的当。师傅这个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喜爱捉弄人。我二话没说,扭头又往回跑。一路上我气嘟嘟的甩着膀子,心里无所不用其极的诅咒师傅。回到我的宫殿后,发现桌子上只剩榴莲壳了。

坐在一旁的师傅正以手捧腹的打着响嗝,嘴上还抓乖卖俏的说:“殿下啊,可撑死老臣了。这榴莲果肉啊,没坏。方才还没等我说完下半句呢,你撒腿就往外跑。我想去追你来着,可最终却未能抵挡的住美味的诱惑。你看,你人也来了,榴莲也被我生吞活剥的吃了个精光。”心觉受了莫大委屈的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师傅见我动真格的了,就忙端出一大盘子的榴莲果肉,放到我面前晃来晃去的说:“吃榴莲喽,又香又甜的榴莲喽。”原来,他是把榴莲硬壳剥去后,故意藏了起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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