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云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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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家看起来很老旧的商店,开在一个并不起眼的地方。它之所以老旧,是因为它的左右邻铺都装饰得很新,也很有气势,所以把它显得老旧不堪,其实细看来,它还不至于老旧到成为古董的程度,扁额至少还在,只是脱落了不少的漆,字迹还能辩得出,依稀是“德源泰杂货店”。它所处的位置是一条颇为繁华的街道,之所以让人感到不起眼,是因为它的门面相对于邻铺要窄许多,不知当时是怎样建造的这房子,左右扩得很宽,单只把这间缩得很窄,门面窄,自然引不起人注意,所以去光顾的客人也少,少得很是可怜,再加之门面窄的缘故,致使店内的光线不充足,因此总显得阴森森的,很少有顾客对这样的地方感兴趣,要进到那里面,是必需要一些勇气才行。店主似乎很消沉于生意的不景气,从不出门招揽过客,只有一个小伙计偶尔出来,两只手插在衣兜里,懒洋洋地喊上几声,见没人理他,也就悻悻地回屋去了。却不知这家的生意做得如此差,怎养得起这样一个懒散的伙计。

自杂货店前行约五六十米,在街的对面,有一家旅店,叫义德旅店,有上下两层,旅店的门面辟成了大小两部分,小的部分供住宿的旅客进出,大的部分则拓成了一间小吃店,没挂招牌,只每天挑出了一面幌子,幌子上写的是“正宗金陵小笼包”。虽写的是小笼包,但小吃店里也卖其它吃食,有馄饨,有烧麦,有蒸饺还有鸡蛋饼,当然,最能吸引人来买的,还是这家的小笼包,照理说,这种金陵小笼包在上海也是随处可见,没有多少稀奇之处,只是这个店里的小笼包,似乎与那些个总有些不同,不同在何处,吃的人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好吃得特别,进而就感觉特别的好吃,在不经意间,就引得许多人成了这家店死心塌地的食客了,小吃店的生意因此也就一直红火。

开店的人叫云嫂。云嫂这个称呼是客人们叫出来的,不知是谁先叫的,大家自那以后就都这般叫她了。小吃店和旅店其实是一家,因为云嫂就是旅店老板的外甥女,云嫂几乎是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小吃店,只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旅店里的伙计才来帮上一手,倒不是店伙计懒惰,实是云嫂太能干,伙计的手脚略一迟,就跟不上云嫂的节奏,于是就显得碍手碍脚,反被云嫂撵回旅店里去。

云嫂的年龄其实并不大,至少从她的脸上看,绝不会把她往二十五六以外去想,因为她的脸白嫩得像婴儿的肌肤,这很难说是不是整天被包子的蒸气裹饶滋润的原因,她有一双明亮而大的眼睛,却总爱弯成半月的形状,男人若是触到那双眼睛,总会以为那是在冲着他笑,免不了要心跳一番。她的头发是捥成一个髻盘在脑后的,这是结过婚的女人的标志,这大概也是从她身上可以看出的可以称之为嫂的唯一特征。常客们还知道,她有一个孩子,是一个三五岁的男孩,被唤做“冬冬”,冬冬多是呆在旅店里,很少往小吃店里跑,只在店里空闲时,才由店老板,也就是云嫂的舅舅带到店里玩一会。

至于云嫂的身事,有许多好事的或别有用心的人总想探出个究竟,问到左右邻居时,大都说不知,终有一个知道的,挠着头想了半天,才说云嫂大概是四年前抱着刚满月的冬冬来投她舅舅的,而小吃店差不多就是自那时起开的张,再问及云嫂的男人时,便是一丝消息也探不出来了。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在店里吃早餐的人也只剩下寥寥几个,全都是住在旅店里的客人,云嫂很了解这些人,他们因为失去了平日的约束,往往很放任自己,如果餐饭可以送到床头,他们可以在被窝里呆上一整天。这些人来吃饭,多也不见外,常常是自取自拿,不劳云嫂动手,云嫂也乐得如此,就端了盆清水去擦拭锅台炉灶了。

这条街虽然不是很宽大,但还算是比较繁华的,街两边开有各式买卖店铺,从这里行驶过的汽车不多,黄包车却有不少,车夫摇着铃,一声吆喝,像一阵风一样就从人流中穿了过去,竟不沾不挂任何人。不过车夫们跑车并不是很自如,他们要时刻提防碰到某种人,远远地看到这种人,就要提前绕开,万不可不知趣地从这种人的身边吆喝着蹿过,那无疑是给自己找麻烦受。

此时,街上正有一个这种人,这人穿着件拖沓的长袖黑褂,头发从顶端左右披开,很油亮,像在油里浸过似的,两个颧骨凸得很高,把两边的腮衬得很窄,犹如剜去了两片肉,眼睛里仿佛总荡着一窝浊水,时时映出许些猥琐的光。路走得很歪斜,东一脚西一脚地几乎是横着在街上走,行路的人见着他,便像躲鬼一般远远地避开。但凡他的脚踩过了哪家店铺的门坎,店主的心里就一阵翻腾,脸上却要陪出笑脸,像迎祖宗一样迎他进店。

这个人溜达到云嫂的小吃店前,突然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下,就迈步走了进来。这个人先是朝店里的食客略扫了一眼,就斜倪着径直走向灶台前的云嫂。云嫂抬头见了,忙递过去笑脸说,“是大雄哥啊,有好几天没看着你了,坐这里歇歇吧,我给你彻杯茶。”

大雄眯着眼说,“云嫂啊,我还没吃饭呢。”

云嫂说,“是吗?你要是不嫌弃,就在我这吃几个灌汤包吧.”

大雄说,“好啊,云嫂,我就爱吃你的包子,吃过你的包子,再吃其它的,就全他妈的像是从地沟里捞出来的味。”

云嫂说,“哪有你这么夸的呀,你这不是给我树敌嘛,让同行听去了,还不把我的招牌给拆了。”

大雄把脸一狞,说,“谁敢,谁敢动你的招牌,我把他的胳膊腿都卸下来,剁成肉馅,包成包子,再让他吃下去。”

云嫂说,“好了好了,说得怪吓人的,快坐下吧,我给你拿包子。”

大雄拣了张桌子坐下,云嫂便端过来一屉热腾腾的包子,摆在大雄面前,大雄瞅了一眼笼屉里的包子,啧啧道,“好,好看,又白又嫩,看着就想吃,可惜啊,就是个头太小,吃着不过瘾。”眼睛斜睨到云嫂的脸上,说,“不过瘾啊,云嫂,你说该怎么办?”

“多吃几个呗,吃多少都管你够。”云嫂笑着说。

大雄的眼睛从云嫂的脸上滑下来,盯在了云嫂丰凸圆滚的胸上,一脸痴态,说,“太小,吃多少都没有用,还是大个的好,两个就够了,可以让我吃一辈子,怎么吃也不够啊。”说着,手便向云嫂的胸前伸过来。云嫂早有防范,轻盈地一扭身,就转到了一旁,大雄的手落了空,却仍不甘心,就势横着一抓,在云嫂的侧胯上摸了一把,云嫂急忙抽身走开了。大雄把那只摸过云嫂的手放在鼻下深深地吸气一闻,便咧着嘴笑,笑得像一个自娱自乐的醉鬼,斜歪着几乎要坠下凳子。

突然,他的笑嘎然止住了,因为他感觉到有一种让他很不舒服的目光在盯着他,这目光犹如芒刺,刺得他无论如何也笑不下去,他猛地扭回头,去找寻那个目光。店里的食客虽然不多,却也有三五个,三五个食客都在看他,看到他恶狠狠地扭过头来时,又都把目光转移到自己面前的饭食上。

“个赤佬,再看,就挖了双狗眼。”大雄是咬着槽牙说出这句话的,他的话一说完,便有桌凳响动,有人慌张地遛了出去。

发过了威,大雄就有了满足感,伸手提了提衣袖,冲着云嫂喊,“云嫂,总不能让我干吃包子吧,来碗粥行吧?”

粥端到了大雄的前面,端粥的手却没能收回去,因为大雄的手突然伸来,牢牢地抓住了端粥的手。

“大雄,你干什么呀?”云嫂的脸上已没有了笑容,她在努力甩手,可是大雄的手像贴牢的狗皮膏药总也甩不掉。

“云嫂,”大雄脸上的笑却堆得更稠了,“你什么时候能答应啊?”

“什么事呀,你别这样,放开手。”云嫂继续用力挣脱。

大雄却抓得更紧了,并且把嘴向云嫂的手背上探去,声音低缓道,“我是在求你哩,云嫂。”

云嫂挣得有些凶了,涨红着脸说,“放开呀,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大雄没有松手,而是把两片嘴唇凑云嫂的手背上按去。

“放开她——”

一声喝斥从身后乍响。

大雄一愣,瞬间眼睛里便迸发出凶光,把头慢慢地拧过去,他看到了那个目光,那个如芒刺在背的目光,这种目光发自于一个年青人的眼睛里,年青人有一张清秀且白净的脸,脸因为愤怒而略有些涨红。

大雄松开了云嫂的手,却攥紧了拳,面对这样一个文弱的年青人,他相信只消自己凶猛地冲上去抡几下拳头,就可以把那个年青人打得满地找牙、跪地求饶,然而,大雄却没有动,因为他看到在这个文弱的年青人对面还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正在认真地吃饭,他很仔细地用筷子夹住笼屉里的包子,缓缓送进嘴里,然后慢慢地嚼,嚼得津津有味,他没有看对面的年青人,也没有看大雄,他只顾他眼前的饭,似乎面前发生的事情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犹豫了片刻,大雄还是站了起来,他不能不站起来,因为他是大雄,大雄就应该是一块滚刀肉,宁可被人打死,也不能被吓死,否则,他就栽面了,面子栽了,他就不再是大雄,只能是一只过街的老鼠。

大雄把脸上的肌肉拧到自认为已经十分凶恶的程度,用手一点年青人,以一种阴森森的口吻说,“刚才是你放的屁?”

年青人没应,仍用如芒刺的目光盯着他,竟没有丝毫的怯意。

没有得到回应,大雄感觉自己好像是在说了句废话,就马上把声音提高,喝道,“个赤佬,想找死是不是?”

还是没有回应,大雄感到自己还是在说废话,只有废话说出去才会没有回应,大雄恼怒了,厉声道,“小赤佬,敢跟我瞪眼?老子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大雄叫喊的声音很大,却没有向前挪动半步,他向店门外瞟了一眼,随即把小手指弯进嘴里,猛地打了一个响哨,哨音像刀尖划裂玻璃般揪心刺耳。

响哨打过后,大雄仿佛有了底气,终于抬脚向前迈了一步,稍一犹豫,又迈了一步,嘴里说,“小赤佬,你今天惹到我头上了,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让你自己吞下去。”

只迈了两步就没有再迈,他根本没想继续向前迈,更何况前面已经被一个人挡住,这个人正是云嫂。云嫂大声道,“大雄,你这是干什么?”

大雄把嘴角向一侧的耳根狠狠一拧,说,“云嫂,你别管这事,是这个小赤佬挑事,在这片地盘敢挑我的事,就是活得太难受,想死了,他是想找死,你就别管了。”

云嫂伸出双手一顶大雄的前胸,说,“他是我店里的客人,你敢动他,我和你没完。”

大雄越发要在云嫂面前摆出一副强势姿态,伸手一指年青人,“小赤佬,有种就不要躲在女人后面。”

年青人“忽”地站起身,向前迈出一步。

这一举动出乎大雄的意料,他马上转眼去看那个认真吃包子的人,吃包子的人仍在吃包子,还是那么认真,还是那么津津有味地嚼。

大雄有些心怯了,他的眼睛急忙向门外扫。

这个时候,云嫂转回了头,诧异地望了项世敏一眼,急忙摆手说,“你赶紧吃你的饭,坐下,快坐下啊。”

门外突然一阵乱哄哄喊叫声,接着有六七个歪肩斜眼的人冲到门口,抬脚就要往里挤,云嫂见状,急忙撇了大雄迎过去,双手一推冲在最前的一个大块头,说,“跑到这里干什么?出去,出去。”

大块头顺着云嫂推来的劲,向后退了一步,把身后跟来的几个人都堵在了门外。大块头冲云嫂一笑,说,“云嫂,大雄哥叫我们呢。”

“大雄他没事,你们出去。”云嫂的双手使劲抵在大块头的前胸上,向门外推。

大块头仍陪着笑脸,身子却向屋里顶,云嫂自是抵他不过,只好向后退,大块头一直顶到大雄的身边,堵在门外的人便也跟了进来。大块头突然从身后抽出一把砍刀,说,“大哥,砍谁啊?是这两个吗?先卸腿,还是手?”

大雄迟疑了一下,用手指着年青人说,“这个,先剜了他的眼珠子。”

“好嘞——”大块头拎着刀就要往前冲,

云嫂撑直双臂死死地顶住大块头,喊道,“你给我站住,你要砍他就先砍我。”

大块头见顶不过去,扭头冲身后的人一摆,说,“愣着干什么?大哥发话了没听到啊?”

后面的人得了号令,把刀棍在半空乱摇,叫喊着一起向前冲来。

看到这种情况,年青人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由得退了两步,退到桌边。

喊声仍在继续,刀棍仍在半空乱摇,但冲击的劲头却突然止住了,因为这些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一个人身上,不是年青人,是那个认真吃包子的人,那个人吃得很专注,对于叫嚷而来的刀棍完全没有知觉,他仿佛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这些人犹豫了,相互一视,却没有一个肯率先迈出腿去。

这时候,吃包子的人吃完了笼屉里最后一个包子,又端起碗,喝尽了碗里剩余的粥,然后放下筷子,从口袋里取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嘴,又仔细地折起来,放回口袋里,他的动作是如此从容,如此的慢条斯理,那些摇着刀棍吆喝的人渐渐地发不出声来,他们看着这个人有些发呆,他们吃不准这个出奇冷静的人到底自恃着怎样力量,可以如此从容不迫。

吃包子的人看了看年青人,略一笑,说,“世敏,你看包子都让我吃了,你却吃了一肚子的气,这又何苦呢?”

年青人正是项世敏,项世敏并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特别是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是,他却突然冲动地管了。不过,冲动的后果,一定就是麻烦,而且是很大的麻烦,好在陆天宇就坐在对面,陆天宇似乎对各种麻烦都不在意,他只在意值得自己在意的事,吃饭就是他很在意的事。

“上,上啊,他在故弄玄虚,都别怕。”大雄在后面喊道,他并不怯懦,只要有他的手下在前面冲着挡着,他从来不会感到怯懦。

快要垂下的刀棍又重新举起,吆喝声又乱成一团,他们向前迈步,一步步逼拢过来。

陆天宇站起了身,扫了一眼逼拢过来的人,向前走了一步。他的目光很冷,犹如寒潭深处的冷冰,撞到这种目光,寒气便能够刺入骨髓,僵住血液。于是,逼拢上来的人不约而同地退后了两步。

“上啊,给我上,你们傻了?”大雄歇斯底里地吼道。

小喽啰们像被鞭子驱动了一般,无奈地向前慢慢挪步,将刀棍直直地伸出去,向陆天宇逼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深沉而浑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大雄,你在做什么?”

随着这个声音,屋里的所有的动作和叫喊声都停滞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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