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上 章 目 录 下 章

不管祖望多么痛心,多么绝望,展家的残局,还是要他来面对。他悲哀地体会到,云飞已经投效了敌人,离他远去,不可信任。云翔是个暴躁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现在,只有老将出马了。他压制了自己所有的自尊,所有的骄傲,去了一趟大风煤矿,见了郑老板。这是桐城数代以来,第一次,“展城南”和“郑城北”两大巨头,正式交谈。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名人”,到底谈了一些什么。但是,祖望在郑老板的办公厅里,足足逗留了四个小时。

祖望回到家里,直接就去找云翔,把手中的一沓借据,摔在他面前。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败家精!这些借据,全是你亲笔画押!我刚刚去看了郑老板,人家把你的借据,全体拿来给我看,粮食店和绸缎庄,还不够还你的赌债!人家一副已经网开一面的样子……想我展祖望,和他是平分秋色的呀,现在竟落魄到这个地步!你不如拿一把刀,把爹给杀了算了!”

云翔红着眼睛,自从天虹去世,夜枭队叛变,纪总管卷逃……这一连串的打击,已经让他陷进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状态。他大叫着说:

“那不是我输的!是我中了圈套!那个雨鹃,她对我用美人计,把我困在待月楼,然后,郑老板和他的徒子徒孙,就在那儿摇旗呐喊,让我中计!云飞在后面出点子!我所有的弱点,云飞全知道,他就这样出卖我,陷害我!都是云飞,都是云飞,不是我!都是云飞……”

祖望沉痛已极地看着云翔,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不要再把责任推给云飞了!今天,郑老板给我看了一样东西,我才知道,云飞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什么东西?郑老板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给你看?”

“一张状子!一张二十一家联名控告你杀人放火的状子!原来,你把溪口那些老百姓这样赶走,你真是心狠手辣!现在,人家二十一户人家,要把你告到北京去,这张状子递出去,不但你死定了,我也会跟着你陪葬!二十一户人家里,萧家排第一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云飞一定要弄死我,他才满意!”

“是云飞撤掉了这张状子!”祖望大声说,“人家郑老板已经清清楚楚告诉我了,不是云飞极力周旋,极力化解萧家姐妹的仇恨,你根本已经关进大牢里去了!”

云翔暴跳起来,跳着脚大嚷:

“你相信这些鬼话?你相信这张状子不会递出去?云飞那么阴险,萧家姐妹那么恶毒,郑老板更是一个老奸巨猾,你居然去相信他们?”

“是!”祖望眼中有泪,“我相信他!他的气度让我相信他,他的诚恳让我相信他……最重要的,是所有的事实,让我相信他!我真是糊涂,才被你牵着鼻子走!”

云翔又惊又气又绝望,他已经一无所有,只有祖望的信任和爱。现在,眼看这仅有的东西也在消失,也被云飞夺去,他就怒发如狂了,大喊着:

“云飞在报仇,他利用郑老板来收服你!他一定还有目的,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只有你才会相信他们,他们是一群魔鬼,一心一意要把我逼得走投无路!说不定明天警察就会来抓我,他们已经关过我一次了,什么坏事做不出来?说不定他们还想要展家这栋房子,要把我弄得无家可归……”

“他已经在重建寄傲山庄了,怎么会要这栋房子?”

云翔大震,如遭雷殛,大吼:

“他在重建寄傲山庄?那块地是我辛辛苦苦弄到手的,他有什么权利重建寄傲山庄?他有什么权利霸占我的土地?”

“你别说梦话了!”祖望看到他这样狂吼狂叫,心都冷了,“那块地我早就给了云飞!那是云飞的地,严格说,是萧家的地!当初,如果你不去放火,不去抢人家的土地,说不定,今天展家的悲剧,都可以避免!可惜,我觉悟得太晚了!”

云翔听到祖望口口声声,倒向云飞,不禁急怒攻心。

“你又中计了!郑老板灌输你这些思想,你就相信了!哇……”他仰天大叫,“我和云飞誓不两立!誓不两立……”

祖望看着他,觉得他简直像个疯子;耳边,就不由自主地,响起云飞的话:

“老天要让一个人灭亡,必先让他疯狂!”

祖望一甩头,长叹一声,出门去了。

云翔瞪大了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都陷进绝望的狂怒里。

云翔几乎陷入疯狂,云飞却在全力重建“寄傲山庄”。

云飞已经想清楚,他必须把展家的悲剧,彻底摆脱,才能解救自己。为了不让自己再去想展家,他就把全副精力,都用在重建寄傲山庄的工作上。

这天,重建的寄傲山庄,已经完成了八成,巍蛾地耸立着。云飞带着阿超,和无数的男男女女,兴高采烈地工作着,大家唱着歌,热热闹闹。

云飞和阿超,比任何人都忙碌,建筑图是云飞画的,各种问题都要管,前后奔跑。阿超监工,一下子爬到屋顶上,一下子爬到鹰架上,要确定各部分的建筑,都是坚固耐用的。雨凤、雨鹃照样在煮饭烧菜,唱着歌,小三小四小五在人群中穿梭。整个工作是充满欢乐的,敲敲打打的声音,此起彼落,歌唱的声音,也是此起彼落,笑声更是此起彼落。

黄队长带着他的警队,也在人群里走来走去。他们是奉厅长的命令,来“保护”和“支持”山庄的重建工作。可是,连日以来,山庄都建造得顺顺利利。他们没事可干,就在那儿喝着茶,聊着天,东张西望。

冬天已经来临了,北风一阵阵地吹过,带着凉意。雨凤端了一碗热汤,走到云飞面前,体贴地说:

“来!喝碗热汤吧!今天好像有点冷!”

“是吗?我觉得热得很呢!大概心里暖和,人也跟着暖和起来!”云飞接过汤,一面喝着,一面得意地看着那快建好的山庄,“看样子,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可以搬进来住!你觉得,这比原来的寄傲山庄如何?”

“比原来的大,比原来的精致!哇,我等不及要看它盖好的样子!等不及想搬进来!我真没有想到,我的梦,会一个一个地实现!”

云飞看着山庄,回忆着,微笑起来。

“我还记得,你在这儿,捅了我一刀!”

雨凤脸一热,前尘往事,如在目前。

“如果那天你没赶来,我已经死在这儿了!”

云飞深情地看着她。

“后来,我一直想,冥冥中,是你爹把我带来的!他知道他心爱的女儿,有生命危险,引我来这儿,替你挨一刀!”

雨凤震撼着,回忆着。

“我喜欢你这个说法!后来,雨鹃也说过,可能是爹的意思,要我‘报仇’!现在回想,爹从来没有要我们报仇,他只要我们活得快乐!”她就抬头看天,小小声地问,“爹,是吗?”

云飞最喜欢看她和“爹”商量谈话的样子,就也看天,搂住她说:

“爹,你还满意我吗?”

“我爹怎么说?”她笑着问。

“他说:满意,满意,满意。”

雨凤灿烂地一笑,那个笑容,那么温柔,那么美丽。他的眼光,就无法从她的脸庞上移开了,他感动地说:

“以前,我总觉得,人活到老年,什么都衰退了,就很悲哀。所以,我一直希望自己不要活得太老。可是,自从有了你,我就不怕老了。我要和你一起老,甚至,比你活得更老,好照顾你一生一世。”

她看着寄傲山庄,神往地接口:

“我可以想象一个画面,我们在寄傲山庄里。那是冬天,外面下大雪,我们七个人,都已经很老了,在大厅里围着火炉,一面烤火,一面把我们的故事,寄傲山庄的故事,讲给我们的孙子们听!唔,好美!”

雨鹃奔过来,笑着问:

“什么东西好美?”

雨凤心情好得不得了,笑看云飞,说:

“当我们都老到需要拄拐杖的时候,雨鹃不知道脾气改好没有?如果还是脾气坏得不得了,说不定拿着拐杖,指着阿超说这说那,阿超一生气,结果,我们就都没有拐杖用了!”

雨鹃听得一愣一愣的,问:

“为什么没有拐杖用呢?”

“都给阿超劈掉了!”

云飞大笑。雨鹃一跺脚,鼓着腮帮子。

“好嘛!我就知道,会给你们笑一辈子!”

三个人嘻嘻哈哈,阿超远远地看,忍不住也跑过来了。

“你们说什么说得这么开心?也说给我听一听!”

云飞笑着说:

“从过去,到未来,说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梦!”

四个人正在谈着,忽然间,远方烟尘滚滚,一队人马正快速奔来。

雨鹃一凛,把手遮在额上看。

“有马队!怎么这个画面好熟悉!”

云飞也看了看,不经意地说:

“郑老板说,今天会派一队人来帮忙,大概郑老板的人到了!你们不要紧张,谁都知道,黄队长驻守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雨鹃就笑着提醒雨凤:

“我们也赶快去工作吧!别人做事,我们聊天,太对不起大家了!”

“是!”姐妹俩就快快乐乐地跑去工作了。

马队越跑越近,阿超觉得有点不对,凝视着马队。云飞也觉得有点奇怪,也凝视着马队。阿超喃喃自语:

“不可能吧!夜枭队已经解散了!”

“我觉得不太对劲……”云飞说,“夜枭队虽然解散了,云翔要组织一个马队,还是轻而易举的事!你最好去通知一下黄队长,让他们防范一下!”阿超立刻奔去找黄队长。

云飞的推测完全正确。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陷进疯狂状态的云翔!

云翔带着人马,怒气腾腾,全速冲来。远远地,他就看到那栋已经快要建好的寄傲山庄,巍峨地耸立在冬日的阳光里!比以前的山庄更加壮观,更加耀眼。他这一看,简直是气冲牛斗,怒不可遏。这样明目张胆地重建寄傲山庄,根本就是对他示威,对他炫耀,对他宣战!真是欺人太甚!他回头大喊:

“点火!”

十几支火把燃了起来。云翔高举着火把,大吼:

“冲啊!去烧掉它!烧得它片瓦不存!冲啊……”

于是,云翔就带着马队,快马冲来。他来得好快,转眼间就冲进了工地,他掠过云飞身边,如同魔鬼附身般狂叫:

“烧啊!冲啊!谁都不许重建寄傲山庄!烧啊!冲啊!冲垮它!烧掉它……”

马队冲进工地,十几枝火把,丢向正在营造的屋子。

一堆建材着火了,火舌四窜。

工地顿时间,陷入一片混乱,骡子、马、牛、孩子、妇人……四散奔窜。

小五大惊,往日的噩梦全回来了,在人群中奔逃尖叫:

“魔鬼又来了,魔鬼又来放火了!大姐!二姐……阿超大哥……救命啊!”

孩子们受到感染,纷纷尖叫,四散奔逃。

雨鹃、雨凤奔进人群,雨鹃救小五,雨凤抱住另一个孩子跑开。妇人们跑过来,抱着自己的孩子奔逃。混乱中,阿超一声大叫:

“大家不要乱!女人救孩子,男人救火!”

大家立刻行动,救孩子的救孩子,救火的救火。

黄队长精神大震,总算英雄有用武之地了,他举起长枪,对着天空,连鸣三枪,大吼:

“警察厅有人驻守,谁这么大胆子,来这儿捣乱放火,全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枪声使马队上的人全体吓住了,大家勒马观望。

云飞急忙把握机会,登高一呼:

“各位赶快停下来!都是自己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看到熟面孔,大叫,“老赵!阿旺!你们看看清楚……一个夜枭队都改邪归正了,你们还要糊涂吗?”

马队上的人面面相觑,看到黄队长,又看到云飞,觉得情况不对,老赵就翻身下马,对云飞拜倒:

“大少爷!对不起,我们糊里糊涂,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其他随从,跟着倒戈,纷纷跳下马,对云飞拜倒,喊着:

“咱们不知道是大少爷在盖房子,真的不知道!”

云飞就对随从们大喊:

“还不快去救火!”

随从立刻响应,有的去救火,有的去拉回四散的牲口。阿超带头,把刚刚引燃的火头,一一扑灭。

云翔骑着马,还在疯狂奔驰,疯狂践踏。他回头,看见家丁们竟然全部臣服于云飞,放火的变成了救火,更是怒发如狂,完全丧失了理智。一面策马狂奔,对着云飞直冲而来,一面大喊:

“展云飞,我和你誓不两立!我和你誓不两立……”

阿超一见情况不对,丢下手中的水桶,对云飞狂奔过来。

雨凤抬头,看见云翔像个凶神恶煞,挥舞着马鞭,冲向云飞,不禁魂飞魄散,尖叫着,也跌跌冲冲地奔过来。

雨醇、小四、小三、小五全部奔来。

眼见马蹄就要踹到云飞头上,危急中,黄队长举枪瞄准,枪口轰然发射。云翔绝对没有想到,有人会对他放枪,根本没有防备,正在横冲直撞之际,只觉得腿部一阵火辣辣的剧痛,已经中弹,从马背上直直地跌落下来。正好跌落在云飞脚下。云飞看着他,大惊失色。

黄队长一不做二不休,举起枪来,瞄准云翔头部,大吼着说:

“慕白兄,我今天为桐城除害!让桐城永绝后患!”

枪口再度轰然一响。

云飞魂飞魄散,大吼:

“不可以……”

他一面喊着,一面纵身一跃,飞身去撞开云翔。

云翔被云飞的身子,撞得滚了开去。但是,子弹没有停止,竟然直接射进云飞的前胸。

阿超狂叫:

“慕白……”

雨凤狂叫:

“不要……慕白……不要……”

黄队长抛下了枪,脸色惨白,骇然大叫:

“你为什么要过来,我杀了他一劳永逸,你们谁都不用负责任呀!”

云飞中了枪,支持不住。他愕然跪倒,自己也没料到会这样。他挣扎了两下,就倒在地上。阿超扑奔过来,抱住他的头。

“慕白!你怎样?你怎样……”

雨凤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扑跪在地。她盯着他,泪落如雨,哭着喊:

“慕白!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云飞用手压着伤口,血流如注,他看着雨凤,歉疚地说:

“雨凤,对不起……事到临头,我展家的血液又冒出来了……我不能让他死,他……毕竟是我兄弟!”

他说完,一口气提不上来,晕死过去。雨凤仰天,哀声狂叫:

“慕白……慕白……慕白……”

雨凤的喊声,那么凄厉高亢,声音穿云透天而去,似乎直达天庭。

云翔滚在一边,整个人都傻了。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他的思想意识,全部停顿了。好像在刹那间,天地万物,全部静止。

云飞和云翔,都被送进了圣心医院。

由于路上有二十里,到达医院的时候,云翔的情况还好,只有腿上受伤,神志非常清醒。但是,他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说。所有的人,也没有一个跟他说话。云飞的情况却非常不好,始终没有醒来过,一路流着血,到达医院,已经奄奄一息。医生护士,不敢再耽误,医院里只有一间手术室,兄弟两个,就一齐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房门一合,雨凤就情不自禁,整个人扑在手术室的房门上。凄然喊着:

“慕白!请你为我活下去!请你为我活下去……因为,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要怎么办?请你可怜可怜我,为我好起来……”

她哭倒在手术室门上。雨鹃带着弟妹们,上前搀扶她。雨鹃落泪说:

“让我们祷告,这是教会医院,信仰外国的神。不管是中国的神,还是外国的神,我们全体祷告,求他们保佑慕白!我不相信所有的神,都听不见我们!”

小五就跑到窗前,对着窗子跪下,双手合十,对窗外喊着:

“天上的神仙,请你保佑我们的慕白大哥!”

小三、小四也加入,奔过去跪下。诚心诚意地喊着:

“所有的神仙,请你们保佑我们的慕白大哥!”

雨凤仍然扑在手术室的门上,所有的神志,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感情,所有的意识……全部跟着云飞,飞进了手术室。

在医院外面,那些建造寄傲山庄的朋友们,全体聚集在门外,不肯散去。黄队长带着若干警察,也在门外焦急地等候。

大家推派了虎头街的老住户贺伯庭为代表,去手术室门口等候。因为医院里没有办法容纳那么多的人。天色逐渐暗淡下来了,贺伯庭才从医院出来,大家立即七嘴八舌,着急地询问:

“苏先生的情况怎样?手术动完没有?救活了吗?”

贺伯庭站在台阶上,对大家沉重地说:

“苏先生的情况非常危险,大夫说,伤到内脏,活命的希望不大!可能还要两小时,手术才能动完,天快黑了,各位请先回家吧!”

“我们不回去,我们要在这儿守着!”

“我们要在这里,给苏慕白打气!”

“我们要一直等到他脱离危险,才会散去!”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喊着,没有人肯走。

黄队长难过地说:

“我也在这儿守着,我会维持秩序,我们给慕白兄祈福吧!”

“苏慕白!加油!”有人高亢地大喊。

群众立刻齐声响应,吼声震天:

“苏慕白!加油!”

一位修女看得好感动,从医院走出来,对大家说:

“上帝听得到你们的声音,请大家为他祷告吧!”

于是,群众都双手合十,各求各的神灵。

接着,梦娴和齐妈匆匆地赶来了。雨凤看到了梦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扑进她的怀里痛哭。梦娴颤巍巍地扶着她,却显得比她勇敢,她拭着泪,也为雨凤拭着泪,坚定地说:

“孩子,不要急,老天会照顾他的!大夫会救他的!一定会治好的,要不然就太没有天理了!上苍不会这样对我们,一定不会的!老天不会这么残酷!一定不会!”

雨凤只是啜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祖望和品慧也气极败坏地赶来了。看到梦娴和萧家姐弟,祖望心情复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尴尬而焦急地站在那儿,想问两个儿子的情况,但是,面对的是一群不知是“亲”还是“非亲”的人,看到的是一张张悲苦愤怒的脸庞,他就整个人都退缩了。品慧见祖望这样,也不敢说话了。还是齐妈,顾及主仆之情,过去低声说:

“二少爷只是皮肉伤,不严重。大少爷情况很危险,大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祖望脚一软,跌坐在椅子里,泪,就潸潸而下了。

终于,手术室房门一开,护士推着云翔的病床出来。

病房外的人全体惊动,大家围上前去,一看是云翔,所有的人像看到鬼魅,大家全部后退,只有祖望和品慧迎上前去。品慧立刻握住云翔的手,落泪喊:

“云翔!”

云翔看着父母,恍如隔世,喉头哽着,无法说话。

护士对祖望和品慧说:

“这一位只是腿部受伤,子弹已经取出来了,没有什么严重!现在要推去病房!详细情形大夫会跟你们说!”

祖望急急地问:

“还有一个呢?”

“那一位伤得很严重,大夫还在尽力抢救,恐怕有危险!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出来!”

雨凤脚下一个颠踬,站立不稳。雨鹃急忙扶住她。

云翔的眼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手术室外面的人群,只见梦娴苍白如死,眼泪簌簌掉落,齐妈坐在她身边,不停地帮她拭泪。小三小四小五挤在一起,个个哭得眼睛红肿。小三不住用手抱着小五,自己哭,又去给小五擦眼泪。阿超挺立在那儿,一脸悲愤地瞪着他,那样恨之入骨的眼神,逼得他不得不转开视线。

医院外,传来群众的吼声:

“苏慕白,请为大家加油!我们在这儿支持你!”

云翔震动极了。心里像滚锅油煎一样,许多说不出来的感觉,在那儿挤着、炸着、煎着、熬着、沸腾着。他无法分析自己,也无力分析自己,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悔是恨,是悲是苦?只知道,那种“煎熬”,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痛!他的暴戾之气,到这时,已经全消。眼神里,带着悲苦。他看向众人,只见所有的人,都用恨极的眼光,瞪着他。他迎视着这些眼光,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会在乎这些眼光。觉得这每一道眼光,都锐利如刀,正对他一刀刀刺下。每一刀都直刺到内心深处。

祖望感到大家的敌意,和那种对峙的尴尬,对品慧说:

“你陪他去病房,我要在这儿等云飞!”

品慧点头,不敢看大家,扶着病床,匆匆而去。

雨凤见云翔离去了,就悲愤地冲向窗前,凝视窗外的穹苍。雨鹃跟过去,用手搂着她的肩,无法安慰,泪盈于眶。

阿超走来,嘴里念念有词:

“一次挡不了刀,一次挡不了枪,阿超!你这个笨蛋!有什么脸站在这儿,有什么脸面对雨凤雨鹃?”

雨凤看着窗外的天空,喃喃地对雨鹃说:

“你不知道,当马队来的时候,他正在跟我说,他要活得比我老,照顾我一生一世……他不能这样对我,如果他死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他,我会……恨他一辈子!”她吸了口气,看着雨鹃,困惑已极地说,“我就是想不明白呀,他怎么可以拿身子去挡子弹呢?他不要我了吗?所有的誓言和承诺,所有的天长地久,在那一刹那,他都忘了吗?”

人人听得鼻酸,梦娴更是泪不可止。

祖望最是震动,忍不住,也老泪纵横了。他看着梦娴,千言万语,化为一句:

“梦娴,对不起!我……我好糊涂,我错怪云飞了!”

梦娴泪水更加涌出,抬头看雨凤。

“不要对我说,去对雨凤说吧!”

祖望抬头,泪眼看雨凤。要他向雨凤道歉,碍难出口。

雨凤听而不闻,只是看着窗外的天空。落日已经西沉,归鸟成群掠过。

天黑了。终于,手术室的门,豁然而开。

全体的人一震,大家急忙起立,迎上前去。

云飞躺在病床上面,脸色比被单还白,眼睛紧紧地闭着,眼眶凹陷。仅仅半日之间,他就消瘦了。整个人像脱水一样,好像只剩下一具骨骼。好几个护士和大夫,小心翼翼地推着病床,推出门来。

雨凤踉跄地扑过去,护士急忙阻止。

“不要碰到病床!病人刚动过大手术,绝对不能碰!”

雨凤止步,眼光痴痴地看着云飞。

几个医生,都筋疲力尽。梦娴急问:

“大夫,他会好起来,是不是?”

“他已经度过危险了?他会活下去,对不对?”祖望哑声地跟着问。

大夫沉重地说:

“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了!现在,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如果能够挨过十二小时,人能够清醒过来,就有希望活下去!我们现在,要把他送进特别病房,免得细菌感染。你们家属,只能有一个陪着他,是谁要陪?”

雨凤一步上前。大家就哀伤地退后。

护士推动病床,每双眼睛,都盯着云飞。

梦娴上前去,紧紧地抱了雨凤一下。说:

“他对你有誓言,有承诺,有责任……他从小就是一个守信用、重义气的孩子,他答应过的事,从不食言的!请你,帮我们大家唤回他!”

雨凤拼命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飞。看到他一息尚存,她的勇气又回来了。云飞,你还有我,你在人世的责任未了!你得为我而活!她扶着病床,向前坚定地走去,步子不再瞒跚了。

大家全神贯注地目送着。每个人的心,都跟着两人而去。

这天晚上,因为云飞没有脱离险境,医院内外守候的朋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离去。在医院里的人,还有凳子坐,医院外的人,就只有席地而坐。

医院里的两位修女,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情形,一个病人,竟然有这么多的朋友为他等待!她们感动极了,拿了好多的蜡烛出来,发给大家,说:

“点上蜡烛,给他祈福吧!”

虽然点蜡烛祈福,是西方的方式,但是,大家已经顾不得东方西方,中国神还是外国神。大家点燃了蜡烛,手持烛火,虔诚祝祷。

郑老板和金银花匆匆赶到。看到这种情形,不禁一愣。黄队长见到郑老板,又是惭愧,又是抱歉,急急地迎上前去。

“怎样了?救得活吗?”郑老板着急地问。

黄队长难过地说:

“对不起,祸是我闯的!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就有十八个脑袋,也没有一个脑袋会料到,慕白居然会扑过去救那只夜枭!”

郑老板深深点头,伸手按住黄队长的肩:

“不怪你,他们是兄弟!”

“到底手术动完没有?”金银花问。

“手术已经完了,可是,人还在昏迷状态!大夫说,非常非常危险!”

这时,群众中,有一个人开始唱歌,唱着萧家姐妹常唱的《人间有天堂》。

这歌声,立刻引起大家的响应。大家就手持烛火,像唱圣诗一般的唱起歌来:

在那高高的天上,阳光射出万道光芒,当太阳缓缓西下,黑暗便笼罩四方,可是那黑暗不久长,因为月儿会悄悄东上,把光明洒下穹苍。即使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朋友啊,你们不要悲伤,因为细雨会点点飘下,滋润着万物生长。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只要你心里充满希望,人间处处,会有天堂……

郑老板心里涌上一股热浪,有说不出的震动和感动,对金银花说:

“金银花,你去买一些包子馒头,来发给大家吃……这样吧,干脆让待月楼加班,煮一些热汤热饭,送来给大家吃!”

金银花立刻应着:

“好!我马上去办!”

一整夜,雨凤守着云飞。

天色渐渐亮了,云飞仍然昏迷。

大夫不停地过来诊视着他,脸色沉重,似乎越来越没有把握了。

“麻醉药的效力应该过去了,他应该要醒了!”大夫担忧地说。

雨凤看着大夫的神色,鼓起勇气问:

“他是不是也有可能,从此不醒了?”

大夫轻轻地点了点头,没办法欺骗雨凤,他诚实地说:

“这种情况,确实不乐观,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你试试看,跟他说说话!不要摇动他,但是,跟他说话,他说不定听得见!到了这种时候,精神的力量和奇迹,都是我们需要的!”

雨凤明白了。

她在云飞床前的椅子里坐下,用热切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她把他的手紧紧一握,开始跟他说话。她有力地说:

“云飞,你听我说!我要说的话很简短,而且不说第二遍!你一定要好好地听!而且非听不可!”

云飞的眉梢,似乎轻轻一动。

“从我们相遇到现在,你跟我说了无数的甜言蜜语,也向我发了许许多多的山盟海誓!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话,这才克服了各种困难,克服了我心里的障碍,和你成为夫妻!现在,寄傲山庄已经快要建好了,我们的未来,才刚刚开始,我绝对、绝对、绝对不允许你做一个逃兵!你一定要醒过来面对我!要不然,你就毁掉了我对整个人生的希望!你那本《生命之歌》也完全成为虚话!你不能这样!不可以这样!”

云飞躺着,毫无反应。她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

“不过,如果你已经决定不再醒来,我心里也没有恐惧,因为,我早已决定了!生,一起生,死,一起死!现在,有阿超帮着雨鹃照顾弟弟妹妹,还有郑老板帮忙,我比以前放心多了!所以,如果你决定离去,我会天上地下地追着你,向你问个清楚,你千方百计把我骗到手,就为了这短短的两个月吗?世界上,有像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吗?”

云飞的眉梢,似乎又轻轻一动。

“你说过,你要活得比我老,你要照顾我一生一世!你说过,你会用你的一生,来报答我的深情!你还说过,我会一辈子是你的新娘,当我们老的时候,当我们鸡皮鹤发的时候,当我们子孙满堂的时候,我还是你的新娘!你说了那么多的话,把我感动得一塌糊涂!难道,你的‘一生’只是这么短暂,只是一个‘骗局’吗?”她低头,把嘴唇贴在他的耳边,低而坚决地说,“慕白,当我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你对我说过几句话,我现在要说给你听!”云飞的眉头,明显地皱了皱。她就稳定而热烈地低喊:

“我不允许你消沉,不允许你退缩,不允许你被打倒,更不允许你从我生命里隐退,我会守着你,看着你,逼着你好好地活下去!”

这次,云飞眉头再一皱,皱得好清楚。

窗外,群众的呼叫和歌声传来。

雨凤两眼发光地盯着他。

“你听到了吗?大家都在为你的生命祈祷,大家都在为你守候,为你加油!你听!这种呼唤,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好多好多人的!你‘一定’要活过来!你这么热情,你爱每一个人,甚至展夜枭!这样的你,不能让大家失望,不能让大家伤心,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云飞像是沉没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海里,一直不能自主地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可是,就在这一次次的沉没中,他却一直听到一个最亲切、最热情的声音,在喊着他,唤着他,缠着……他这个声音,逐渐变成一股好大的力量,像一条钢缆,绕住了他,把他拼命地拖出水面。他挣扎着,心里模糊地喊着:不能沉没!不能沉没!终于,他奋力一跃,跃出水面,张着嘴,他大大地呼吸,他脱困了!他不再沉没了,他可以呼吸了……他的身子动了动,努力地睁开了眼睛。

“雨凤……雨凤?”他喃喃地喊。

雨凤惊跳起来,睁大眼睛看着他,扑下去,迫切地问:

“云飞?你听到我说的话吗?你听到了我,看到了我吗?”

他努力集中视线,雨凤的影子,像水雾中的倒影,由模糊而转为清晰。雨凤……那条钢缆,那条把他拖出水面的钢缆!他的眼睛潮湿,里面,凝聚着他对生命的热爱和力量,他轻声说:

“我一直看到你,一直听到了你……”

雨凤呼吸急促,又悲又喜,简直不能相信,热切地喊:

“云飞!你真的醒了吗?你认得我吗?”

他盯着她,努力地看她,衰弱地笑了:

“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雨凤的泪,顿时稀里哗啦地流下,嘴边带着笑,大喊:

“大夫!大夫!他醒了!他醒了!”

大夫和护士们奔来。急急忙忙诊视他,察看瞳孔,又听心跳。大夫要确定云飞的清醒度,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最头痛的问题!好复杂!”云飞衰弱地说。

大夫困惑极了,以为云飞神志不清,仔细看他。

“我……好像有两世,一世名叫展云飞,一世名叫苏慕白……”他解释着。

雨凤按捺不住,在旁边又哭又笑地喊:

“大夫!你不用再怀疑了,他活过来了!他的前世、这世、来世……都活过来了!管他叫什么名字,只要他活着,每个名字都好!”

窗外,传来群众的歌声,加油的吼声。

雨凤奔向窗口,扑身到窗外,拿出手帕,对窗外挥舞,大叫:

“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

医院外,群众欢腾。大家掏出手帕,也对雨凤挥舞,吼声震天:

“苏慕白,欢迎回到人间!”

云飞听着,啊!这个世界实在美丽!

雨凤对窗外的人,报完佳音,就想起在病房外守候的梦娴和家人了,她转身奔出病房,对大家跑过去,又哭又笑地喊着:

“他醒了!大夫说他会好!他度过了危险期,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

阿超一击掌,跳起身子,忘形地大叫:

“我就知道他会好!他从来不认输,永远不放弃!这样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死!”

金银花眉开眼笑,连忙上前去,跟雨凤道贺:

“恭喜恭喜!我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咱们家刚刚嫁出的女儿,怎么可能没有长命百岁的婚姻呢?”

雨鹃一脸的泪,抱着小三小四小五跳。

“他活了!他活了!神仙听到我们了!”

齐妈扶着梦娴,跑过去抓着雨凤的手。

“雨凤啊!你不负众望!你把他唤回来了!”梦娴说。

雨凤含着泪,笑着摇头。

“是大家把他唤回来了!这么美丽的人生,他怎么舍得死?”

祖望含泪站着,心里充满了感恩。他热烈地看着雨凤,好想对她说话,好想跟她说一声谢谢,却生怕会被排斥,就傻傻地站着。

郑老板大步走向他,伸手压在他的肩上,哈哈笑着:

“展先生,你知道吗?我实在有点嫉妒你!虽然你失去了一些金钱,但是,你得回了一个好儿子!我这一生,如果说曾经佩服过什么人,那个人就是云飞了!假若我能够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什么钱庄煤矿,我都不要了!”

祖望迎视着郑老板,这几句话,像醍醐灌顶,把他整个唤醒了。

郑老板说完,就回头看看金银花。

“慕白活了,我们也不用再在医院守候了,干活去吧!”

说着,就把手臂伸给金银花,不知怎的,突然珍惜起她这一份感情来了。人生聚散不定,生死无常,该把握手里的幸福。金银花在他眼中,看到了许多没说出口的话,心里充满了惊喜。她就昂头挺胸,满眼光彩地挽住郑老板,走出医院。推开大门,医院外亮得耀眼的阳光,就迎面洒了过来。她抬眼看天,嫣然一笑,扭着腰肢,清脆地说:

“哟!这白花花的太阳,闪得我眼睛都睁不开!真是一个好晴天呢!冬天的太阳,是老天爷给的恩赐,不晒可白不晒!我得晒晒太阳去!”

“我跟你一起,晒晒太阳去!反正……不晒白不晒!”郑老板笑着接口,揽紧了她。(未完待续)

上 章 目 录 下 章
推荐阅读:
间谍的战争万古神帝长宁帝军逆剑狂神我的绝色总裁老婆从斗罗开始的浪人我的细胞监狱踏星我的混沌城
本书作者其他书: 一帘幽梦 烟雨濛濛 庭院深深 月朦胧鸟朦胧 雪珂 烟锁重楼 窗外 在水一方
相关推荐:
斗罗:唐三是我哥哥大乾憨婿海贼:这个海军过于稳健了快穿:反派才是真绝色[琼瑶+古灵]天生一对月朦胧鸟朦胧烟雨濛濛庭院深深(琼瑶综)我是孩子王琼瑶女主从良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