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福(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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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坐着。远处,一男一女从麦田边儿的埂上走过来,到了跟前,白玉认出来,是玉箫燕和邓超群。玉箫燕眼睛红红的,径直跑到白玉身边,“白玉姐,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帮邓超群找戴耘要钱,害了崔浩哥!”她把手里提着的帆布书包塞给白玉,“这是给崔浩哥的!”说着玉箫燕哭起来!

白玉木木地接了帆布包,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觉得难过,但是,难过到头了,竟然哭不出来。

白玉和李愚离开了崔浩家,司机问他去哪儿?白玉要回丝绸厂,李愚回海事学院,李愚说,那就到外白渡桥下吧!两人就在桥南下了,往回走,过了外白渡桥,一个要往左手去,一个要往右手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白玉说:“到山西路走走吧,请你喝酒!”两个人又折回来,重新上桥。李愚有些感慨,又不知感慨什么,走进山西路瑟瑟的冷处,四处的物事冷得残败,路边的铺子、电线杆都在寂寞里发抖的样子。下了一小坡,是素味馆。白玉点了素鹅、素鸭,又要了一瓶上海酒。两个人不说话,使劲喝,没几分钟,一瓶就光了。李愚又要,白玉对着李愚:“你别装了,我早就看你不地道!没人情味儿!”

李愚倒了酒自己喝,不理她。心里感慨:他崔浩命相好!有那么好的女人,进了监狱,还有女人在外面给他打点!

白玉红着眼睛又说:“你见死不救?”

李愚道:“我知道,你还是觉得我是市长的儿子,我能帮忙。其实,你特势利,要是我没那个书记父亲,你恐怕不会来找我!再说,你从前就不和我交往!我干吗和你一起去看一个普通同学的父亲?”

白玉听他这么说,心里气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邪劲儿,她抡起椅子,朝李愚砸去。服务员冲上来,拉住白玉。白玉吼叫道:“你以为你是谁?我求你?”

李愚抱住白玉,白玉突然止住了动作,喃喃地说:“不对!我今天,还就让你想到了我是来求你!对!我求你帮忙,让崔浩出来!”

李愚看看白玉,聚拢了双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好像要摸掉身上的酒气。白玉道:“你别瞧不起人,告诉你,说不定哪天,你还求到同学头上!崔浩啊,将来说不定发大了,你李愚呢?嘿嘿,你以为你是谁?离开你老子,你是谁?”

李愚搂住白玉的脖子,牙缝里挤出一句:“那么你呢?”

白玉有气无力地道:“我没命!所以我们这会儿才在一起。”

李愚不知道白玉说的是什么意思,又为什么这么生气。崔浩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崔浩的父亲,从弼村出来,走了一夜。到提篮桥监狱的时候,是早晨6点,监狱还没开门。他就躺在墙根底下歇着,累,老了,不像以前脚板硬,一天能走上百里,现在几十里就把自己打倒了。7点,他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就去买饼子,给儿子带点儿吃的。

监狱里的犯人,一早起来出操,出完操后吃早饭,吃完早饭后坐板。有时候监狱会指派识字的人读报纸;有时候什么也没有。大家坐在铺板上,一动不动地呆着,不许说话,不许动,也不许瞌睡,双腿盘着,一动不动,从7点坐到11点,一个上午,身体弱的人常常支持不住,要背过气去。

崔浩看见父亲脸上全是汗,“大冬天的,你怎么脸上全是汗?走路来的?”

父亲说:“刚给你买饼子去了,你看,还热着!”说着,父亲掏出饼子来,并一些钱,放在桌上。父亲说:“6点,天还没亮我就到了,在街沿上还歇了一会儿。”

崔浩拿了父亲给的饼子,把钱推回去:“我哪用得着钱,你还是带回去,回去就坐车吧!不然今天到不了家!”

父亲倔,他把钱又推到崔浩跟前:“说是你贪污,缺钱怎么不跟我说呢?戴耘娘要帮,大伙儿可以一起帮,帮朋友也要用正道帮不是?”

崔浩看着父亲推过来的几十块零票,不说话。

父亲叹口气:“我是命贱,1岁看着你祖父被打死,那个时候农会主席玉天青叫人用钢丝绳穿了你祖父的腮帮,在村里走,走着走着,我就成孤儿啦。”

崔浩脑子晕起来,他想象不出1岁的父亲,拿着锹,背着老祖父,能走多远,在黄昏里走,那个累应该更累吧,走出屋子,走出村子,走到地头上,父亲那个时候身体没有锹把高。村里的人远远看见一个小孩在那里挖坟,他们怎么想呢?他们不来阻止,挖就挖吧,反正以前是他家的地,一个屁孩儿能挖多大一块儿,再说,他就是能挖土,还能搬得了地?父亲挖了一个坑,横着放,太小,没法躺,竖着放,太浅,那就坐着吧,祖父就坐在了坑里。

还没填完土,祖父的上身还露在外面,父亲就没力气了,他和衣躺在祖父的边上睡着了,一直睡到了夜里。

祖父死了,屋子也没必要保留了。第二天,农会主席玉天青就把他家的屋子也分了。崔浩的父亲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他抱着铺盖跟着玉天青。他说,我要一张床。玉天青说,要床得有屋子有地,你没屋子没地,只要铺盖就行了,你以后吃百家饭,到哪家吃,就在哪家睡,你不用床,带个铺盖就行。他就说,那我还是睡地头,和我父亲睡。以后,村里,就多了一个少年,他在村里挨家挨户轮着吃饭,吃完就躺到地头去,和一座坟相伴。

父亲收了包袱对崔浩说:“你在这里好好的,不要想不开,将来要能出来,帮我也挖个坟。”

崔浩说:“我记着!”

父亲又嘱咐:“将来出去挣点儿钱,帮我和你祖父买块坟地,睡在自己的坟地里,才安生!”

崔浩脑子里反复地把父亲的话盘了几遍,叮嘱自己记住父亲的吩咐。

崔浩能理解父亲为什么那么渴望有一块墓地,父亲是被玉天青弄怕了,他天天傍着祖父的坟睡觉,玉天青却偏偏强行平掉了崔静园的坟,开始父亲还记得坟的位置,后来,种过了玉米,又种过了水稻,种过了小麦,地沟和水渠都改了,父亲就只能在地里转悠,他找不到祖父的坟了,祖父从此在地上彻底消失了,他连最后一点点依傍都没了!

父亲连祖父的一块坟都守不住,一块儿属于自己的地,那是多么的可望而不可即啊。

崔浩记起高中毕业,校长请父亲到毕业典礼上讲话,说:“这是崔浩的父亲。他用乞讨来的粮食供儿子上学,他怕伤了儿子的自尊,怕儿子不再读书,祈求我们不要告诉他儿子真相。现在,他儿子已经考取大学。这是一位可敬的父亲,一位值得儿子骄傲的父亲!”

父亲,披着露水在大地上行走的父亲,走在一个又一个村庄之间,走在一扇又一扇门之间的父亲,他到底走了多少路,敲了多少门,才为他积攒起那些学费和粮食?

父亲说:“你争气,读书成绩好,比玉箫燕好,我才活到今天。玉家没后,没男孩,你成绩好,我才有奔头,才活得有劲。”

崔家和玉家有仇。当年土改的时候,崔静园死在玉天青手里。土改那时候,工作队的人进村发动大家诉苦、斗地主,但是,弼村没人出头。工作队就找了玉天青,玉天青一生好酒,有点儿钱就喝酒,喝完酒就骂人,一个人住间土坯房,冬天一根稻草绳扎一块儿棉花胎在身上过日子。工作队启发他,你起来革命,革了崔静园的命,你就有自己的地了。他不肯,他说,种崔静园的地是地,种自己的地也是地,都是地,谁的不一样?工作队说,那不一样,地是你自己的,你就是主人!他还是摇头,主人种地不也是种,再说,不交租子给崔静园,还不是要交租给你们?他说,他苦他穷是他的命,地是崔静园的,怎么着也是崔静园的。工作队又说,革了崔静园的命,你就有酒喝了。他还是摇头,我不革他的命,他也照样给我酒喝。工作队又说,你革他的命,将来就有老婆了。玉青天说,他崔静园也只有一个老婆,我能要他老婆?工作队没法子,就说,你不革命,就是反革命地主狗崽子,就把你关起来。玉天青想想,那还是革吧。

玉天青想起来了,他对崔静园还是有意见的,崔静园的命还是可以革的。逢年过节村里佃户人没钱交租,就拎一只鸡,或者抱一捆柴、割一把菜去崔家,崔静园总请饭,然后鸡、柴、菜都送回。可是,崔静园有好几年没留他吃饭。崔静园还带着村里的年轻人进城开眼界,为什么就没带过他玉天青呢?更可气的是崔静园不仅把村里的年轻人往外领,还把洋人、洋人的教堂、洋人的耶稣往回领。洋人有一种药水,头疼发热,一吃就好。还有就是玉和仁家的媳妇儿要生了,难产,小孩儿卡在产门口,三天三夜不出来。大仙请了,大神也跳了,不管用。接生婆看女人憋过气去了,就说,死了,你们准备后事,起身走人了。一家人哭啊哭,准备后事。这个时候教堂的洋人说,小孩还活着,要是开刀,能把小孩救活,说不定大人也能活。中国人哪里见过给人开刀的,人已经死了,还要开肠破肚,大家都不愿意。崔静园偏偏让人家洋人开刀,结果,还不是大人小孩都死了。妈的,我们中国人的老婆,让洋人摸?

玉天青说,我要革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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