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六岁,你四岁,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你像护少陵那般护着我。”闷哼一声,云佑望着谢姝,朝谢姝虚弱地笑了笑,笑容温暖。
谢姝紧紧咬唇,她,是真的忘记了这件事情了。
她一直以为,他们的初见是在她六岁,刚从桐州回来参加宫宴的时候。
没有想到,竟是那样早……
那一次见面,他做下了承诺,可她,却将他抛之脑后。
四岁……
于她,并非是不记事的年岁。
早早记事的她,就连两岁发生的事情都还记得,更何况是四岁呢?
不过是不重要,所以,她选择了遗忘。
原本不以为意的经历,在这一刻显得弥足珍贵。
然而,无论她如何想,她也不能清晰地记起那次见面的细节了,只能隐约记得,似乎,确实是有这么一个男孩的存在而已。
谢姝有些气馁,更是有些许愧疚。
似乎这么久远的事情,她记不得,也怪不得她,毕竟,那时候,他们还未成为朋友。
但是,此时此刻,歉疚之情如潮水般往上涌。
她偏执地想,如果她再留心一点,或许就能把这真正地第一次见面,留下来了呢……
“小姝,我做到了呢……可是,我的母妃,却没能等到我告诉她,我成功了。”云佑不知谢姝所想,这时,他仍旧沉浸在回忆里面,不可自拔。
只是,很显然,现在的他,是想到了他的母妃——
那个始终如少女般娇俏,却又不失温柔的女人。
云佑看着谢姝,一双单纯干净的猫眼载满悲伤。
他这是在为他的母妃而心伤。
“小姝,我母妃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子,她是一个傻女人,就算生活在后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也无怨无悔。”
没有他之前,她因为深爱父皇,坚持留下来,有了他之后,她又多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她……本来可以不承受这些不属于她的痛苦的。”
谢姝听到他压抑的哽咽声,心里难受至极。
据说柔妃本不是燕京官宦人家,而是隐世大家的女儿。
柔妃的族人不同意她出世,甚至要成为皇帝的妃子,所以,曾经宣告称,柔妃一日不与皇家断绝关系,就一日不准回到他们的家族。
因此,柔妃至死也没有回去。
对柔妃,谢姝还有一点点印象。
小时候,宫宴时,她远远地望见这个女子,就曾跟自己的娘亲说:“那个娘娘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娘娘……”
娘亲问她为什么,她想都没想,就说:“其他娘娘看起来很难亲近,这个娘娘看起来人很好。”
娘亲笑了笑,然后,蹲**子,手捂着唇,在自己的耳边悄悄道:“小姝真有眼光!”
“小姝,你知道么?当年,母妃去了后,我一度很想随她一起离开的……”
谢姝震惊地看着蜷缩在地的少年,不明他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云佑朝她笑了笑,虚弱道:“很惊讶么?不过,不用惊讶,这是真的。”
六岁的生辰,他失去了母妃,原本还以为自己有父皇可以依靠,可是,当他看到父皇过来,哭着伸手想要他像以前一样抱抱自己时,他的父皇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就甩开他的手,大步离开。
他摔倒在地上,手心磨破了,很想大哭,可是,他没有哭。
他望着四周的人忙忙碌碌,听令收拾他母妃的尸体,脚像在地上扎了根,一步也挪不动。
六岁的生辰,他失去了母妃,同样,也失去了父皇。
护在他头顶的天塌了,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小小的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他看着母妃渐行渐远,突然,奔出去,想要跟着她一起离开。
可是,父皇过来了,他随手一巴掌用力地将自己打倒在地,父皇看着自己,眼睛里面满是厌恶。
他说:“如果不是答应了你母妃看顾你,你今日就是立刻去死,朕也绝对不会拦你。”
“你要死可以,但,别让朕成为失信小人,不然,朕就将伺候你的宫人全部送去给你陪葬!”
以前想起这些,他还会心生不平,暗生怨怼。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情绪便渐渐消失了。
如今,再想起,更是心如平镜,不生半点波澜。
“小姝,其实想想,后来若不是三哥和少陵,我可能真的没能认识你,和你……和你成为朋友了。”
突然,他的嘴角溢出丝丝血迹,谢姝睁大眼睛盯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云佑继续道:“你可知道,那天,当你出现将欺负我的宫人打跑时,我在想什么?”
谢姝不能说话,现在,也没心思回应他这种问题。
她瞪着他,用眼神警告她快点解开她的穴道。
云佑不理,犹自继续道:“我……我在想啊,两年多不见,如果你不记得我了,我要怎么办?”
她确实是不记得自己了,可是,却因为同情他的遭遇,主动地往他跟前凑,那时候,他是欢喜的。
为了多享受她的关心,他一直做出一副拒绝她靠近自己的姿态,而她也不气馁,他拒绝,她就继续靠近。
那时候,他知道她和少陵之间的关系好,可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她与自己正在慢慢成为好朋友,因为,他担心少陵会觉得自己抢了他的朋友,而不理自己。
同时,他也害怕少陵会对她说,不要再和自己玩了……
他承认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没有办法,在冷得刺骨的宫中,三哥、少陵,还有一个她,是他绝对不能失去的温暖。
所以,许久以后,小姝和少陵发现原来他们互相都认识的时候,他这时,也才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
这件事,是他的秘密。
就是到这个时候,他也不愿意告诉小姝的秘密。
小姝曾经说过,在她心里面,他就像天上那颗洁白弯月,皎洁无暇。
为了不让她对他失望,就让他自私地将这个秘密埋葬在时光长河之中,随他一同而去吧……
腹部的血,汩汩流出,不一会儿便将他的白色衣襟染红。
红艳艳的颜色,刺疼了谢姝的眼睛,她睁大双眼,晶莹的泪水簌簌落下。
“不要……阿佑,不要啊!”
她无声哭道。
“小姝……小姝啊……”
喉咙腥痒,不忍她忧心,云佑将上涌的血气咽下。
他望着她,笑。
“其……其实,我一直很想唤你一声阿……阿姝……就像……就像皇子浔那样,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喜……喜欢你……”
眼泪不自觉地顺着眼角流下,云佑拼命地撑着胸腔里的那口气,很难受,很痛苦……
可是,再痛苦、再难受又如何?
他啊,实在是舍不得她啊!
他还想再看看她,还想再和她说说话啊!
老天爷啊,求您,求您再给他一点点时间,只要再给他一点点时间就好……
或许,他的无声祈求,苍天听见了,这一刻,云佑忽然觉得胸口没有那么难受了,他朝谢姝弯了弯唇,笑得温柔,一双猫眼干净且单纯。
可谢姝看到他的样子,却是呼吸急促,一张脸已经急红了,双眼通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分明就是回光返照啊!
身体有了力气,云佑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
他的腹部插着一把匕首,匕首整根没尽。
许是因为大出血,合欢蛊已经渐渐失效了,下腹处不再肿胀,云佑挪到她的面前,细细地用温柔目光描摹她的容颜,一边温声嘱咐。
“小姝,我知道我的身体,就算大罗神仙过来了,也活不了多久的。今日的选择是我心甘情愿,心之所向,与你无关。所以,你不必内疚,更不必自责……”
“我……惟愿你好好活下去,余生安好无忧。”
云佑缓缓弯唇,一双猫眼透出温暖的光。
他问她:“小姝,你可能答应我?”
谢姝没有半点反应,只泪流不止地盯着他,请求他不要做傻事。
“若是小姝答应我了,小姝就眨一眨眼睛。”
她仍旧哭。
云佑无奈,笑了笑,劝她:“小姝,不要哭,没关系的,人啊,总有一死,如今,我也不过早走了一步罢了。”
如他的母妃,早早地离他而去;如今,他也要离去了。
想到,或许能见到多年不见的母妃,他心底忽而也有些开心。
可想到,这一觉睡下去,再也醒不来,再也不能再见眼前少女,他又觉心生酸楚。
与此同时,也有对她的担忧。
“小姝,答应我,好么?”
“答应我,我才能走得安心,难道,你这是要让我带着遗憾走么?”
说到这里,云佑目光黯淡地望着她,眼睛里面满是难过。
至此……
谢姝终是含着眼泪,眨了眨眼睛,豆大颗的泪珠儿直直坠下,云佑下意识伸手接住,滚烫的掌心沁了一滴冰凉。
他握紧掌心,一颗心脏,又酸又胀又满。
他虽是没有得到她的爱,可她却也以另一种待亲人般的方式爱着他啊……
如此,他又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小姝真乖……”云佑颤着手,碰了碰她的脸。
他的手沾满了他的血,触到她时,白皙细腻的脸蛋上瞬间多了几道血痕。
他的血顺着她的脸部滑落,她感觉到了,喉咙就像塞了大团铁石,又涩又疼。
云佑皱眉,将里衣的袖子抽出来,一点一点地擦着谢姝脸上的血迹,直到看到她的脸蛋恢复白皙,方才展眉,微微一笑。
然后,像是献宝似的朝谢姝道:“小姝,我帮你擦好了,干净了,你不用担心……”
可看到她泪如雨下,他又停了声,定定地望她良久,然后,仰天长叹。
“小姝啊……”
他双眼紧闭,睫毛微颤,缓缓凑近她,直到一寸距离时,她的呼吸扑洒在他的脸上,让他心头发热。
他的双唇微微颤抖,他倏地直直向前。
谢姝心里一跳,蓦地闭上眼睛。
额上一凉,她缓缓睁眼。
云佑仍旧双眼紧闭,尔后,徐徐睁眼时,眼底是深深的无奈,也是对命运的妥协。
为了不让她忘记他,他原想,在最后一刻,向她挑明自己对她的感情,他相信,在血与泪的死亡震撼之下,哪怕往后她与人相知相爱,相伴一生,心底的某个角落,也有一个他。
毕竟,这是他用自己的死,算计得来的结果。
怎么可能不如他所愿呢?
然而——
他,终是在最后时刻改了方向。
因为,他深深明白,若是如此,未来她的每一个笑容,都将带着丝丝难以磨灭的阴霾,这如影随形的惆怅将会陪伴她一生。
而他,并不愿意如此。
认命了吧!
如他所说,他惟愿她往后余生,安好无忧。
那他又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让她从此都活得不痛快呢?
唉……
小姝啊,其实,真实的他真的不如你所想的那般美好无暇,若是可以……若是可以,他……当真很想就此顺势而为,将你据为己有啊……
云佑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谢姝看着他渐渐涣散的眼神,目光惊恐,想大声唤他,却又不得出声。
许是听到了谢姝的无声呼唤,云佑又眨了一下眼睛,对上谢姝的恐惧担忧的视线,不由轻轻一笑,猫眼调皮地朝她又是一眨。
然后,他慢腾腾地挪动身子,缓缓躺下。
谢姝跪坐在地,他的头靠在她的膝前,一只手抱着她的腰,一只握着她的手,放到他的胸口处。
他闭着眼睛,语声缓缓,一呼一吸间,每一道呼吸皆是对所爱之人的留恋。
“小姝,求你,不要忘记你的生命中,曾经有一个叫云佑的人……”他是那么、那么、那么地喜欢你啊……
蓦地,紧紧缠在腰上的手蓦地坠落在地,紧握她手上的另一只手也松开了……
喉咙一哽,谢姝忽地大喊出声——
“阿佑!!”
寂静的暗室唯有她的声音回荡。
这时,却再也没有那个清朗单纯的少年眼眸弯弯地温柔笑望她,唤她一声:“小姝”了……
那一年——
当六岁的他遇上四岁的她时,命运齿轮已经转动,名唤云佑的少年,短短一生,有大半辈子的时间,都是为了一个叫做谢姝的少女而活。
如今,少年为她而死。
终也不过是心之所向罢了……
【作者题外话】:本来想要争取万更的,奈何阿锦能量不够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