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诺贝尔文学奖写给村上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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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村上春树先生:

自二OO八年第二次见面以来,差不多又有六年时间匆匆过去。借用想必您也熟悉的孔子的话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知道,六年时间里您也不舍昼夜,出了关于跑步的随笔集,出了三大厚本《1Q84》,出了长篇《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今年又出了短篇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同时有诸多译作问世,国际奖项也好像拿了若干。而看照片,您依然毫无倦容,依然一副小男孩发型,依然半袖衬衫牛仔裤。

而我呢,说起来都不好意思报告,作为作家没有石破天惊的原创小说,作为学者没有振聋发聩的学术专著,作为教书匠没有教出问鼎诺贝尔奖的高才生,作为翻译匠也因几乎没有翻译您的新作而少了耀眼的光芒。奖也半个都没捞着。唯一捞着的是头上的白发。记得吧?六年前重逢的时候我应该还满头乌发,没准说三十九岁都有女孩信以为真——今非昔比、今非昔比啊!中国古人云“了却君王天下事,可怜白发生!”而我什么也没了却竟然生了白发!一次演讲时讲到大作的孤独主题,我趁机来了个借题发挥:请问诸位世界上最孤独的是什么?最孤独最最孤独的,莫过于一个老男人深更半夜在卫生间里独自对着镜子染头发!台下顿时哄堂大笑,旋即寂静无声。我知道,他们开始在异常的静寂中体味某种近乎凄楚的孤独。诚然,我也不是没有我的快乐。比如暑假回乡住了一两个月。晨风夕月,暮霭朝晖,鸡鸣野径,蛙跃古池,或银盘乍涌,天地皎然,花间独饮,醉倚栏杆……凡此种种,无不令我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已至。不过,您是地道的城里人,未必知晓这山村野老的乐趣。

言归正传。六年时间里,也是因为很少翻译您的新作,所以相互间联系就更少了。动笔写信还是第一次。然而实际上又和你联系多多。不说别的,六年来每年十月上中旬都要接受关于您的媒体采访——采访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可能性和果真获奖我最想说什么。采访者有贵国的共同社、时事社、NHK、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等等,甚至要我务必在诺奖发布当日19:00左右守在电话机旁等候再度电话采访。这不,前几天共同社北京总局又打来了类似电话。至于中国媒体就更多了也更“刁钻”。喏,前年即莫言获得诺奖的二O一二年居然有媒体问我:“你是希望中国的莫言获奖呢还是希望日本的村上获奖?”二者择一,您说这叫我怎么回答?无需说,您获奖对我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您获奖了,跟您去斯德哥尔摩听您演讲“雪云散尽,阳光普照/冰川消融,海盗称臣,美人鱼歌唱”这几句您在《舞!舞!舞!》中彩排讲过的获奖致辞固然不大可能,但我供职的这所大学的院长甚至校长大人都极有可能对我绽开久违的笑容:原来你小子不是偷偷摸摸鼓捣“小资”流行作家,而是翻译光芒四射的诺奖大腕啊!我因此荣获校长特别奖亦未可知。所以我是打心眼往外盼望您获奖的。但另一方面,我和莫言有共同的中国人DNA。他获奖了,我不仅作为同胞,而且作为半个山东同乡也脸上有光。何况您也清楚:您获奖,在日本是第三位诺奖获得者,无非锦上添花;而莫言获奖,则是中国大陆开天辟地第一人,完全雪中送炭。如此两难之间,消息传来:莫言获奖了,您没获奖。

为什么获奖的是莫言而不是您呢?不但我,您的同胞、著名文艺评论家、筑波大学名誉教授黑古一夫先生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前不久他在比较了大作《1Q84》和莫言《蛙》之后这样说道:“文学本来内在的‘批评性’(文明批评、社会批评)如通奏低音一般奏鸣于莫言的《蛙》。然而这种至关重要的‘批评性’在村上春树的《1Q84》中全然感受不到。”他随即断言,“正因如此,村上春树才无缘于诺贝尔文学奖(以后恐怕也只能停留在‘有力候补’的位置)。而莫言理所当然获此殊荣。”换言之,黑古先生认为您在《1Q84》中并未实际贯彻您在二OO九年耶路撒冷文学奖获奖演说中发表的“总是站在鸡蛋一边”的政治宣言。在新作《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更是“完美地地背叛了这个宣言”。

黑古先生说的或许有些绝对,但不是没有根据。作为我也略有同感。是啊,您在《奇鸟行状录》和《地下》、《在约定的场所》中面对日本历史上的国家***及其在当下的投影毅然拔刀出鞘,为什么在《1Q84》中刀又悄然放下了呢?而且是在善恶没有界定或者“墙”“蛋”依稀莫辨的关键时刻放下的。您在《斯普特尼克恋人》那部相对说来属于“软性”的小说中仍然表示“人遭枪击必流血”。作为回应,“必须磨快尖刀”!不料你在《1Q84》中描写了“人遭枪击”的种种流血场面之后,不仅没有“磨快尖刀”,反而收刀入鞘。或许您说——在《1Q84》第三部中也的确这样实践了——只有爱才能拯救这个世界。那诚然不错。但那是终极理想,而要达到那个终极理想,必须经过几个阶段。尤其在有“人遭枪击”、有“撞墙破碎的鸡蛋”的情况下,如果不磨刀,如果不坚定“站在鸡蛋一边”,那么怎样才能完成您所说的“故事的职责”呢?黑古先生恐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感到焦虑和提出批评的,希望您认真对待他的批评。

自不待言,哪怕再了不起的作家也有其局限性。作为你,在作品思想性的深度与力度上,迄今似乎未有超越《奇鸟行状录》的所谓巅峰之作。由此看来,对于政治或体制的考量可能不是您的强项。您的强项应该在于文体,在于以独具一格的文体发掘难以言喻的人性机微(这点同去年的诺奖得主爱丽丝·门罗相近抑或过之。因此我觉得去年诺奖评审对你有失公允)。作为译者,我特别欣赏和感激您提供的“村上式”文体。前不久我再次看了日文原版《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翻译了《生日故事》中您自己写的日文原创短篇和《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两部短篇,不由得再次为您的文体所折服——那么节制、内敛和从容不迫,那么内省、冷静而不失温情,那么飘逸、空灵而又不失底蕴和质感,就好像一个不无哲思头脑的诗人或具有诗意情怀的哲人静悄悄注视湖面,捕捉湖面——用您的话说,“如同啤酒瓶盖落入一泓幽雅而澄澈的清泉时所激起的”——每一道涟漪,进而追索涟漪每一个微妙的意味。换言之,内心所有的感慨和激情都被安详平静的语言包拢和熨平。抑或,您的文体宛如一个纹理细腻的陈年青瓷瓶,火与土的剧烈格斗完全付诸学术推理和文学遐思。翻译当中,说来也怪,唯有翻译您的作品才能让我格外清晰地听得中文日文相互咬合并开始像齿轮一样转动的快意声响,才能让我真切觉出两种语言在自己笔下转换生成的质感。

不再饶舌了,祝您早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尽管诺奖可能不很合您的心意。

(014.10.5)

※注:信是应《深圳晚报》之约写的,并未实际寄给村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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