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尹文婷对苏洋说自己想要辞职的时候，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她觉得在最近接连发生的两件事中，自己明明非常无辜，却很有可能要受到莫名的牵连，无端影响了自己在春江银行，甚至是在这个行业的前途命运。
然而即便如此，辞职这个决定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出的，她需要这份工作，如果辞职后一时没有合适的去处，父母一定会让她回家。尹文婷来自河南洛阳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家庭生活并不拮据，可也说不上富足。她在湖山读完大学后便留在了这里，她喜欢湖山，这座城市不太大，发展速度也不算快，还有点土气，别说北上广，就算与杭州、成都和郑州这些城市相比也差着一截子。但是对尹文婷来说，湖山总还是比家乡要时尚现代一些，何况这座城市承载了自己许多青春记忆，已经与她的成长经历交织在了一起，她内心中强烈希望能留在这里，不舍的离开。
因此尽管尹文婷第二天早上被闹钟叫醒时感觉浑身不得劲，但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像往常一样麻利的盥洗梳妆，把那双断跟的高跟鞋装进一只纸袋，匆匆走出了家门。此时天刚蒙蒙亮，四周白茫茫一片，道路上的雪却已经被踩的泥泞不堪，尹文婷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向公交车站走去。
从康庄小区到环山路这条通勤线路并不是很热门，尹文婷每天搭乘的这班公交车又是票价两元的空调车，所以通常乘客并不多，即便是上下班高峰期也常常能找到座位。可能是昨晚下雪的原因，今天的乘客明显要比往常多一些，封闭车厢内的人味儿与各种早点的味道混在一起，对一个昨晚吐过的人来说格外难闻，尹文婷皱着眉头挪到了靠近车门的地方站定，尽力呼吸着门缝外吹进来的新鲜空气。
昨晚发生的事情又回到了脑海，烧烤、孙伟、新闻、白酒、初雪、苏洋、亲吻、呕吐，分不清次序的涌了上来，让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热。尹文婷定了定神，掏出手机想给苏洋发条短信问候一下，看了一眼时间便又把手机放回了包里。还不到七点半，估计他还没起床吧，毕竟他已经不在柜台工作，不用像以前一样起那么早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尹文婷下了车，走进环山路支行，在更衣室里遇到了营业室主管许姐，许姐也看到了昨晚的新闻，拉着尹文婷安慰了半天，说她只是转达了个金部的说法，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承担责任，几句话下来，还真的让尹文婷心绪平静了不少。她和许姐一起有说有笑的走出更衣室，回到工位上等着开晨会，想起会计技能季度考核又快到了，便拉开抽屉取出一沓点钞练功券，熟练的点了几遍，然后头也不抬的冲坐在前面的孙伟说了一句：“伟伟你昨晚没事儿吧？”孙伟好像在坐着发呆，没吱声，尹文婷稍稍提高了音量：“孙伟！”
孙伟像被吓了一跳似的“哎”了一声，转过身子，尹文婷瞪了他一眼：“怎么了，还没醒酒吗？”孙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是，我想事儿呢。”
“啥事儿啊？想的这么出神？”
孙伟扭头看了一圈，见身旁没人，压低声音道：“听周静说，总行刘行长来了，为了吉星那事儿。”
尹文婷一脸迷茫的看着孙伟：“刘行长？刘行长是谁啊？”
春江银行总行副行长刘跃民是昨天晚上乘飞机抵达湖山的，他本应上周就来，却为了参加一个在北京召开的金融系统会议而耽搁了几天。此时宋可军的专车正载着刘跃民从下榻的宾馆向湖山分行缓缓驶去，昨夜初雪过后，街上银装素裹的景色煞是好看，但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兴致。
在刘跃民看来，这一年原本应该是很顺利的，他主管的全行营销工作各项指标预计将会完成的非常漂亮，眼看全年收官在即，湖山分行却发生了吉星公司假公章质押骗贷这样的特大恶性案件，尽管目前来看实际损失有望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由此造成的存款下滑对全行存款总量的影响也算不上严重，但毕竟事情的性质太过恶劣，而发生案件的环山路支行是总行级先进经营单位；行长曲小芸更是在年初被评为上年度总行级模范标兵——虽说候选名单是各分行报送的，但是作为条线分管领导，在确定最终当选名单时，刘跃民的意见显然具有指导性作用。
曲小芸在当选模范标兵后没有辜负总行领导的信任，这一年来带领着环山路支行一路高歌猛进，在总行组织的多项营销活动中名列前茅，出尽了风头。刘跃民曾不止一次在与基层行长的座谈中把曲小芸的事迹作为典型进行宣讲，俨然将她树立成了支行行长中的一根标杆。就在几个月前，全行内部发行的杂志刊物《春江潮》还在“春江弄潮儿”栏目刊登了对她的长篇报道，专栏标题照片上双手抱胸的曲行长自信、恬淡的笑容犹在眼前，自己现在却要来收拾她的烂摊子了。想到照片上的曲小芸，刘跃民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今年将是多么完美的一年啊，刘跃民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此时他和同僚们就像是一群整整一年没见过荤腥的饿汉，在除夕之夜拿着碗筷围在一大锅香喷喷的炖肉旁边，一边流着口水等肉出锅，一边眼睁睁的看着一只苍蝇打着转一头栽进锅里，而这只苍蝇偏偏是他刘跃民此前一直赞不绝口的那只美丽蝴蝶变成的。所以现在刘跃民除了要立刻把这只死苍蝇捞出来扔到屋外，还必须尽可能迅速的把附近的汤舀出来，尽量少给大家添恶心。
话虽如此说，但这毕竟是一件牵扯甚广的案子，不仅涉及到多家金融机构，而且还惊动了监管部门和公安机关，自己身为众多涉案机构之中的一家小股份制银行的副行长，即便是受总行领导班子委托来处理自家分行的事情，却也不能在公安部门公布调查结果之前轻易表态。况且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湖山分行已经是人心惶惶，流言满天飞了，在这种非常时期，谨言慎行是很有必要的。他这次来湖山，就是要在总行调查组前期工作的基础上进一步掌握情况、判断形势、稳定局面，至于定调子这种事儿，还是等回去以后看一把手的意思吧。
本着这种指导思想，刘跃民到达湖山分行后先是在宋可军的陪同下听黄兴国汇报了案情的最新进展，见了分行几名相关责任人，又与曲小芸和范刚分别谈了话，看看表，才十点多，刘跃民感觉似乎缺了点什么，拿起桌上的材料翻了翻，转头问宋可军：“环山路支行那两个经办会计呢？”
宋可军扭头问黄兴国：“那两个经办会计到了吗？”
黄兴国一怔，答道：“那两个会计…，没有通知他们。”
“没通知？”宋可军面色微微有些不悦：“为什么不通知他们？”
这不是你的意思吗？黄兴国心里这么想着，笑容有些凝固了，不太自然的干咳了两声：“是这样的，刘行长，宋行长，总行会计部说，这件事与会计人员没有关系，他们不应该承担责任，所以我们…”
“唔。”宋可军不满的应了一声，打断了黄兴国：“总行会计部的意见我们是要尊重的，不过即便不承担责任，来汇报一下情况总是可以的吧！去打电话，让他们马上来，就说我和刘行长在这里等他们。”
黄兴国赶忙点头答应，快步走了出去，反手关上门。宋可军又转头看向刘跃民，用略带自责的口气苦笑道：“刘行长，这件事起初是由总行风险部牵头进行调查的，后来总行会计部大概是有其他想法，又单独成立了一个调查组，专门调查会计条线在本案中的尽职免责情况。这两个调查组各有各的思路，我们的员工有时候真是不知道该听哪头的好。”
刘跃民点了点头，他原本不觉得会计部单独成立调查组有什么不妥，但这个调查组居然没有向他汇报就自作主张与分行沟通意见，甚至都不想让他见到那两个涉案的经办柜员，这一副还没开口就要先把责任摘的一清二楚的架势，让刘跃民不由得心头有火。不过他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分毫，只是淡淡的对宋可军点点头：“理解，大家都有难处嘛。我们就等等那两个柜员好了。”
苏洋昨晚睡的有点少，早晨起来头还晕晕乎乎的，他没顾上吃早饭便跑去挤公交车，等把单位的杂事处理完，这才有空想到尹文婷。昨晚的事情有些杂乱，又有些微妙，前面的发展简直就像是一部俗套的爱情剧，可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苏洋无法辨别尹文婷对自己鼓足勇气的一吻究竟是抗拒还是接受，为什么她偏偏就在那时候吐了出来呢？那一吐驱走了雪夜营造出的所有浪漫气氛，月光照射下尹文婷头发散乱、面色惨白的狼狈相和弥漫在整个楼道里的呕吐物气味，直到现在都在苏洋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自己就像是一个急于赏花的少年，在花棚外心痒难搔的等待了多日，终于盼到开门，迫不及待的一跃而入，却发现整个花棚里面刚施完农家肥。想到这里，苏洋苦笑着挥了一下手，像是要把环绕在身旁的味道赶走，拿出手机给尹文婷发了一条短信：“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等了片刻，没有收到回复，苏洋倒也不感到奇怪，只是肚子开始咕噜了起来。他看看表，快十一点半了，便探头看了看秦锐，问道：“锐哥，忙啥呢？”
“写贷后报告。”秦锐的语调十分漠然，双手噼里啪啦不停的打着字。
“我饿了，咱吃饭去吧。”苏洋点了一颗烟，站起身走到秦锐身边。
这句话就像是起到了休止符的作用，秦锐敲打键盘的手立刻停了下来，兴致盎然的抬头看着苏洋：“好啊，吃啥去？”
苏洋有些腼腆的挠了挠头：“这事儿还是你做主吧，我昨晚喝了点酒，这会儿胃里翻腾的难受，想喝点热乎的。”
秦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稍稍思索了一下，起身穿上外套，拿起手套在苏洋背上轻轻抽打了两下，一字一顿的说道：“年-少-轻-狂，走吧，哥带你去暖暖胃。”
苏洋嘻嘻一笑，拿起外套跟在秦锐后面，边走边说：“对了，你不用开车，我的车放在环山路了，吃完饭正好过去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