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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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双眼又湿润了,但我的理智战胜了感情,慢慢地揭开了这千斤重的扉页……

有人说,美是争艳斗奇的百花,人是追花夺蜜的蜂蝶。这话道出了一个真理:人是热爱美、追求美的。

美,是多种多样的。大自然的美,是上苍恩赐的;艺苑奇葩的美,是艺术家创造的;理想的美,是革命志士追求来的……

1

火,能驱散冰天的寒冷;光,能冲破沉沉的黑暗。寻求温暖的人,期望得到火;追求黎明的人,希冀看见光。为了追求火和光,人们创造了形状迥异、大小不一的灯。我国人民为什么最喜欢龙灯呢?难道神州大地真的是太寒冷、太黑暗了吗?

龙灯是中华民族理想追求的象征。但是,谁曾见过这样蔚为大观的龙灯呢?夜,黑得赛过了锅底,对面看不清人;云,又低又厚,像铅块似的重压着山川大地。猝然之间,奇迹出现了,远天飞起了一条火龙,上接着天,下连着地,蜿蜒迂回,飞舞。起风了,火龙顺着风势升起,火光时高时低,远远望去,像是火龙狂舞。下雨了,火龙宛如钻入云雾之中,火光时隐时现,时暗时明,变幻神奇,火龙越飞越高,像是一条挂在天上的火舌飘带,在万里夜空中起舞,向着黑暗的大地撒播着火种。

这擎火龙的不是万能的神,是被迫退出中央苏区,进行万里长征的工农红军。组成这条巨大火龙的是无数的火把,据当事人回忆:“有的把圆圆的干竹破成几片,合在一起再一节一节地捆起来点燃,这样既不怕风吹,又很耐燃,一个班一把,简简单单,就照亮了整个行程。如果打土豪搞到一桶、两桶洋油,他们就用较大的竹筒,在上面打个洞,然后里面灌上洋油,一个班有八个也就够了。还有一种是松明灯,这是山区老乡常用的。团部通信班、营部、连部都有两三个马灯,过山隘、桥梁,就把马灯集中起来,给部队照明。”雨夜翻越高山,气氛迥然不同。“从下往上看,火把、灯光,蜿蜒曲折,似上云霄;往下看,盘盘弯弯,仿佛是缠住大山的一条火龙,不停地游动着。一会儿,某一段火光隐没了,那是他们走进了密密的树林里。过了一会儿,那火光又从暗处钻了出来,这是他们走出密林的情景……”

山,像是刀劈斧削;路,不过二尺来宽,由于连日绵绵阴雨,每个石级上都长满了青苔,稍不小心,就会失脚倒地,顺着陡立的山坡滚下去。爬山的红军战士躬身俯地,翘首向前,望着指路的火把,保持着一定距离,双脚就像是两只铁钉,紧紧地嵌着山路,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上攀登。苍山入睡了,显得是那样的神秘,淅淅沥沥的雨声,时近时远的林涛声,再加上红军那混乱的脚步声、急促的喘息声、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响声……共同组成了一首神奇的交响曲。那不时传来的“跟上!不要掉队”的低声喊叫,就像是交响乐队的指挥在提醒着疲惫的人马战胜一切困难,胜利地翻过这座大山!

凭借火把的光亮,在大山的半腰间,可以看见一支特殊的红军队伍,他们总共只有几十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背着一床毯子,一袋干粮,一个挂包,腰带上系着一个茶缸或搪瓷饭碗,抬着有伤员的担架……这就是红军长征路上的医院。走在这支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位妇女,身材不高,右手举着一盏马灯,身上披着一块看不清颜色的油布,显得十分干练。她不时地回过头来告诉大家:“脚下要生根,不准把伤员摔到山下去!”是由于她参加红军的时间久长,还是因为她是一位首长的夫人?官兵谁也不称谓她的职务,似乎也忘记了她的名字,一律亲昵地叫她霍大姐。走在这支队伍最后面的是一位身材魁伟的军人,高出别人足有半个头。他腰中插着一支手枪,显得格外的神气。他原在保卫局工作,长征前夕奉命来到医院,大家叫他老马。他不时也瓮声瓮气地喊一声:“注意!千万不要睡着……”

突然,山风呼啸而起,林涛发出瘆人的怒吼,一个个指路的火把被吹灭了,只有为数不多的马灯还有光亮,那腾跃狂舞的火龙终于被风雨之夜吞食了!风是雨头,不时大雨倾盆,泼在了险陡的山路上,汇成溪流,顺坡淌下,流量越来越大,流速越来越快,待到山脚下,已经变成一支不可阻挡的急流,向着山谷溪底一泻而去!红军医院的指战员、伤病员抵御着山风的侵袭,洗着大自然恩赐的冷水浴,沿着烟雨如织的山路向上爬啊爬,希望快一些爬上山顶,希望赶在天亮前翻过这座险峻的高山。

在这支医疗队伍的中间,有一副抬着伤病员的担架,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妇女,双手牢牢抓住两边的竹竿把手,粗粗的绳子缠过脖后,搭在双肩上,为了保持担架的平稳,她的前胸就要贴到石级上了。她爬山的步子越来越慢,急促的呼吸却越来越快了。她全身湿漉漉的,不停地淌着水,究竟是秋雨,还是汗水?她也分辨不清楚。待她感到双腿发软,两眼开始冒金花的时候,还不放下担架,她坚信自己有力气,能够战胜狂风恶雨,抬着担架登上山顶。但是,人的力气是有限度的,当她的热能完全耗尽的时候,便昏倒在了山路上。

殿后压阵的老马闻声赶了过来,急忙扶住躺在担架上的伤病员,骂骂咧咧,大声地指责着这位抬担架的妇女。这时,头前带路的霍大姐提着马灯也赶到了,她慌忙把这位累昏过去的妇女扶起,抱在自己的怀里,解下水壶,为她灌了两口开水,然后用手摸了摸她快速跳动的胸房,才放心地喘了口长气。这一切,老马全都看在眼里,他颇为不满地说:

“霍大姐!爱憎可要搞分明噢。”

霍大姐是位见过世面的女同志,在不算短的革命生涯中,练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火暴脾气,再加上她是红军中高级指挥员的夫人,所以就越发地敢于仗义执言了。老马这一句刺话,像是烧着的引信,一下子就把霍大姐这门大炮点着了,她紧紧地抱着累昏过去的妇女,大声地说:

“什么?我没把爱憎搞分明?她为抬伤员累昏过去了,救治她有什么不对?难道只有你姓马的拿着枪,不管死活地逼着她抬担架,就算是爱憎分明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嘛!”老马的口气顿时软了下来,“大姐,你是知道的,我是奉命行事的。”

“那,就没有个灵活性啦?”霍大姐仍旧有气地反问。

“难啊!她是个托派……”

“不,不!我不是托派……”倒在霍大姐怀抱中的妇女猝然醒来,像是触了电,腾地一下挺起上身,大声地辩白着,“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我是工农红军中的一名战士!”

“那保卫局派我来做什么?”老马突然冷漠地笑了,不紧不慢地说,“自己说是没有用的,我提醒你一件事,你帽子上的红五星早就被保卫局收缴了!”

这位被打成托派的妇女叫姚秀芝,是红军剧团的主要创始人,也是红军剧团中公认的艺术大师。每当她演奏起心爱的小提琴,红军战士都会悄悄地围拢过来,静静地坐在她的四周,欣赏着她动人的演奏。漫长的革命历史,艰苦的转战岁月,磨去了她那美丽的女性容颜;然而,在她那慈祥的脸庞上,仍然可以寻觅到青春年华时的美貌。平常,她身上穿着普普通通的红军戎装,却给人一种不同凡俗的神韵——不仅有着高级指挥员的风采,而且还有着艺术家所特有的气质。她为人随和,也没有领导者那种所谓的架子,在红军剧团中享有很高的权威。在红军长征前夕,令人生畏的“托派”帽子落在了她的头上,如若不是军情紧迫,需要突围转移,说不定她还在保卫局的审查室里过日子。由于各种原因,她不得不离开一手创建的红军剧团,背上她那把心爱的小提琴,来到了红军医院,作为一名被看押的囚徒,参加了史无前例的长征。近一个月以来,她不声不响,小心翼翼地护理伤员,抢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多数同志的眼里,她是一位难以理解的好人;在老马的心目中,她是在有意表现自己,以此抵消托派的反革命罪行;但是,只有霍大姐的心里明白,姚秀芝的心中有着一盏长明不熄的灯——那就是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因而,当老马说她是托派的时候,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态,她大声地反驳着——她不允许任何人亵渎她追求的理想。是风雨浇灭了她心头的火气?还是想到了雨中的伤员?她吃力地站起身来,俯身拿起拴在担架把手上的绳子,顺势把头一低,搭在了后背的双肩上。霍大姐急忙抓住姚秀芝的手,说:

“秀芝!这担架你死活也不能再抬了。”

“不,不!要抬,要抬……”

姚秀芝刚刚哈下腰,蓦地抬起头,想以实际行动说服霍大姐,她是可以继续抬担架的。然而她的精力已经耗到了极限,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两眼冒着金花,身子晃了几晃,再次昏倒在山路上。

霍大姐吓得慌了手脚,放下马灯,双手抱住处于昏迷状态的姚秀芝,不住声地叫着:“秀芝!秀芝……”片刻,姚秀芝轻微地呻吟了一声,再次苏醒过来。霍大姐放心地抬起头,看见老马站在面前,一时火气又涌上心头,她自言自语地发着牢骚:

“托派?我可没有见过这样的托派!假如我们的队伍中,多几个她这样的托派,那,我这个红军医院的负责人就好当了……”

老马自知惹不起霍大姐,只叹了口气,借以表示他不满的情绪。

翻越这陡峭险峻的大山,又窄又险的山路,最忌讳行军队伍中途停留,压着后续部队不能前行,所以这时,山下传来了质问声,有的话语还非常难听。躺在担架上的伤员是位勇敢的战士,他的右腿中了一弹,弹片还未取出,可他不愿意承受阻止红军前进的骂名,他吃力地挺起上身,拿起一把靠近身旁的拐杖,从担架上挣扎着站起。霍大姐一看,急忙放下姚秀芝,赶到伤员的跟前,一手抓住拐杖,严厉地批评:

“胡闹!快服从命令,给我老老实实地躺在担架上。”

“躺在担架上有什么用?谁能抬着我爬山?”伤员战士凄楚地说。

“放心!”霍大姐为了宽慰受伤的战士,亲切地说,“小老表,还有我这个霍大姐嘛。”

“不,不!这可要不得……”

“要得!要得……”

伤员战士死活也不让霍大姐抬他爬山,一边挣扎着想从担架上滚下来,一边急得大声嚎啕。老马站在一边,看着吃力爬起的姚秀芝,听着霍大姐和伤员的争执,以及山下传来的叫骂声,他一步跨到担架的旁边,轻轻拨开霍大姐,双腿跪在滴着雨水的山石路上,不容争辩地命令说:

“都不要吵了,把他扶到我的背上,我背着他爬山!”

老马这突兀的行为把大家惊呆了,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又严肃地命令:

“还等什么?扶着我的身子站起来,趴到我的背上!”

大家都从惊愕中醒来,首先是负伤的战士大声拒绝,接着就是霍大姐和姚秀芝争着要抬担架。老马没有再说什么,他猝然转过身,双手抱起负伤的战士,沿着雨水漫过的石级,踉跄地向前走去。

姚秀芝呆滞地站在山路上,忘记了风雨的厮打,看着那消失在风雨之夜的高大身影,内心中涌起了一串串感情的浪花,是内疚自责?还是景仰钦佩?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有一种感觉是明晰的,那风雨之中的高大形象占据了她的心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霍大姐悄悄说过的这段话:“老马是位长工出身的红军战士,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作战勇敢,不怕牺牲,凡是上级交给他的任务,他都会顶呱呱地完成好。这些年来,在每次打土豪、搞肃反中,都以阶级立场鲜明而著称。因此,他被保卫局有关单位选中了。”姚秀芝有些痛楚地摇了摇头,又感慨地叹了口气。

这时,霍大姐拿着伤员的双拐,走到了姚秀芝的身旁,她递过一根拐杖,近似自语地说了一句:“知识分子倒霉就倒在遇事爱胡思乱想,走吧!”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挽着姚秀芝的臂膀,二人迎着扑面打来的风雨,艰难地向山上爬去。

泥泞的山路,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气力。霍大姐和姚秀芝拄着的拐杖,就像是盲人手中试路的竹竿一样,测试着淌满雨水山路的险夷。霍大姐是个乐观主义者,无论在什么环境,她都能找到话题,并引导大家说个没完没了。必要的时候,她再说上一两句笑话,乐得大家把疲劳都忘到脑后去了。风雨骤然变小了,她回身看了看山下稀疏的灯火,转身仰起头,看了看山上复又燃起的火龙,有意地问:

“秀芝,你说说看,这山雨为什么会突然变小了呢?”

姚秀芝沉默不语。霍大姐举起马灯,照了照姚秀芝那忧郁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大声问:

“喂!你又在想什么啦?”

“我,我……”姚秀芝从沉思中醒来,一时无言以对,为了掩饰内心的痛苦,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要见笑,我突然想起了两句古诗。”

“哈哈……”霍大姐果然大声笑了,“你可真有意思,快告诉我,是哪两句古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霍大姐虽然出生在江西大山之中,可自幼随父亲熟读诗词歌赋,读中学的时候,又是班上有名的“文豪”,因此,她听姚秀芝说过“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后,立即想起了《郑风》中的《风雨》篇。自然,她也想起了《诗序》中所说的这段注释:“《风雨》,思君子也,乱世则恩君子不改其度焉。”她想起姚秀芝那非凡的经历,特殊的爱情,以及那不幸的处境,感慨地说:

“你呀,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地方,还净想这些没有用的事!”

姚秀芝被说得有些难为情了。她忙有意转开话题问:

“霍大姐!这风雨为什么变小了?”

“哈哈,我正想问你呢!”

“我说啊,不是山雨变小了,而是我们爬高了。”

“对!对……”

霍大姐打开了话匣子,为了证实这一说法是正确的,她指着山下稀疏的灯光,说明后续部队仍然在风雨中爬山;她指着头顶上狂舞的火龙,说明山上已经雨过天晴,甚至压根儿就没有下雨。接着,她又兴致勃勃地向姚秀芝述说,她家乡的山里经常出现这种情景。尤其她讲到自己站在山顶上,望着脚下飘舞的浓云密雾,像真的变成仙女的时候,她那种自豪的语气,天真的样儿,似乎又回到了那纯洁的姑娘时代。她有些怅然地说:

“可惜啊,世上没有拴住美好时光的绳子,要是有啊,我真想永远和蓝天、白云为伴。”

姚秀芝第一次发现霍大姐还有如此纤细、富有诗意的感情。然而,姚秀芝的经历实在是太坎坷了,青春时代的美好憧憬,早已被打得破碎不堪,因而她听了霍大姐的话语,自然产生了如下的念头:“世上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绳子,我们只有不懈地去追求!”

山风小了,淫雨收了,蛇形的山路越来越窄,越爬越险,有的地方陡峭如削,犹如上天梯一样。前边传来点燃火把的命令,不时,一条缠绕大山的火龙又复活了,眺望夜空,“之”字形的火龙绵绵蠕动,连接着星光。可能是为了减少翻越险山的紧张情绪吧,爬山的队伍中,传来了“加油啊!不要掉队。”“再发起一个冲锋,我们就上天了!”的吆喝声和阵阵欢快的笑声。

此时,姚秀芝真想倒在地上喘口气——哪怕面前是一洼水地。可是当她想到伤员同志的痛苦,老马身上的重荷,便立即举着一支火把,快步追上了步履艰难的老马,苦苦哀求说:

“老马同志!还是让我们抬着伤员爬山吧。”

老马背着伤员,像是一个严重驼背的罗锅,鼻子尖快要触到山路上了。他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争吵,他只想减轻伤员的痛苦,早一点翻过这座大山。他闻声侧过头来,紧促地喘着粗气,当他认出是姚秀芝的时候,便生气地说:“算啦!我还没有累到昏过去的地步。”说完,他转过身,赌气似的一步一步向上爬去。

姚秀芝满腔热忱的心,像是浇了一盆凉水,真是寒透了。但是,她能够责备老马对自己的无情吗?不能!因为她明白这些同志的爱憎朴素得很,丝毫没有一点掩饰。当然她还清楚地知道,假如这种朴素的爱憎,是他们亲身体验来的,比如对土豪的憎恨,对红军的真诚爱戴,那无疑是正确的;但假如这种爱憎,是受命于上级,那真是无可奈何了。姚秀芝的情波渐渐地平静下来,为了不使负重爬山的老马摔跤,她擎着火把,照亮了坎坷难行的山路。

突然,前边的队伍停了下来,说是前边的山路太陡,驮着辎重的战马爬不上去,要大家原地宿营,天亮以后再继续爬山。天哪,这不足二尺来宽的山路怎么睡觉呢?万一睡梦中滚下了山怎么办?可是同志们实在太疲乏了,睡眠,此时变成了人生的第一需要。接到命令以后,每人都打开毯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有的顺着山坡躺下,有的背靠着树木坐下,把眼一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姚秀芝和霍大姐安排好伤病员,像往常宿营那样,她们坐在山道上,背对着背休息。她们虽然也疲惫不堪,可谁也没有睡意,合着双眼,各自想着心事。突然一阵山风袭来,冷得她俩同时打了一个寒噤。霍大姐转过头来,凑近姚秀芝的耳边说:

“同志们的衣服都湿了,山风又透心的凉,就这么入睡准会得病的。”

“是啊!可……同志们太累了。”姚秀芝为难地说。

“那也比病倒了好啊!”霍大姐说。

姚秀芝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红军自长征以来,不到一个月就减员一半,号称十万人马的中央红军,已经不足五万了。另外,一个红军战士负伤,需要两个以上的红军战士看护,如果一夜之间,数以千计的战士病倒了,谁来照管这众多的病号和伤员?又拿什么药来医治他们?因此,她打心里赞成霍大姐的意见。然而她用心一想,谁能给夜宿山路的战士带来温暖呢?她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忽然,一束强烈的火光向她射来,她定睛一看,老马趴在山坡上,正在点燃一堆干柴。她激动地捶了霍大姐一拳:

“你快看啊!篝火,篝火……”

霍大姐看见红红的火苗,真是兴奋极了!她蓦地从石级上站起,大声呼叫着沉入梦乡的红军战士,让大家向老马学习,捡拾干柴,点燃篝火,烘烤湿透的衣服。不时,夜幕笼罩的苍山,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堆。

篝火熊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烤得战士的身上暖烘烘的,一缕缕热气,散发出一种雨汗相间的气味,熏得人们有些醉了。向后一倒,便以天地为衾枕,昏然入睡。还有少数同志,忘记了在烘烤潮湿的衣服,困得把手一松,军衣掉进了篝火之中,还有个别战士,干脆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依偎在篝火旁边,饱享着火光带来的温暖。突然啪的一声,燃烧的枯枝弹到了他们的脸上,烫得惊叫不已。霍大姐担心出事,一时又想不出既能驱寒、又能解乏的办法。无意之中,她看见了姚秀芝双手抱着的小提琴,她大声问:

“同志们!大家想不想听音乐啊?”

“想听!”

“好!欢迎原红军剧团的姚团长给大家拉一段要不要?”

“要!”

围在篝火四周的战士们、伤员们都不约而同地鼓掌欢迎。

姚秀芝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掌声了,她的心里荡漾起一种难以言述的情感波涛。她作为一名艺术家,从这热烈的掌声中感到了快慰,也知道了红军战士何等地需要精神食粮。另外,她作为一名长征中的囚徒,能够拿起艺术的武器,鼓舞红军战士排除万难前进,也感到由衷的激动。她把提琴盒子放在双腿上,细心地解着包琴盒的油布。但她万万不曾料到,欢迎的掌声一落,老马倏地站起身来,坚决地反对说:

“霍大姐!我不同意红军战士听她拉小提琴。”

“为什么?”霍大姐惊讶地问。

“她是一个没有定性的托派!”老马固执地答说。

“难道听托派拉奏的音乐,也会变成托派分子吗?”霍大姐真的生气了,走到老马的跟前,大声地质问。

对此,老马可有点始料未及,他望着厉声相逼的霍大姐,有点心虚地说:

“可不要忘了,这……是个立场问题。”

姚秀芝听着这严肃的争论,激动的心情消失了,解油布的双手也变得有些木然了。她内心真是痛苦到了极点。当时,她真想大吼一声:“我不是托派!”瞬间,一个背着伤员爬山的形象出现了,她那满腹的怒火又渐渐地熄灭了。她轻轻地捅了捅霍大姐,示意不要再争下去了。接着,又理智地用油布包好了小提琴的盒子。

霍大姐的火暴脾气,就像是三伏天的雷阵雨,来得猛,去得也快,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算结束了这场不愉快的争吵。片刻,她又大声地问:

“同志们!你们都来献策献计,谁有办法让大家安全地度过这夜晚?”

围拢在篝火旁边的战士无精打采,对霍大姐的问话谁也不感兴趣,没有一个人答话。

老马不想——也不敢得罪这位首长的夫人霍大姐。他一看这尴尬的情景,有意解围地说:

“同志们!霍大姐是老资格,请她给大家讲个革命故事好不好?”

“好!”大家有气无力地说。

老马自然明白这声“好”是出于礼貌,但他为了把气氛造得热烈一些,就像当年红军开联欢会拉歌子那样,拿腔拿调地大声说:

“让我们一齐鼓掌欢迎!”

战士们稀稀落落的掌声,自然不会给霍大姐带来欢乐。相反,却引起了她很多的联想:过去,她曾听过无数次红军战士们的热烈掌声,那是在红军战士的庆功大会上,他们为自己取得的胜利而欢欣鼓舞!同是这些红军战士,今夜却困在了山上,没有了往日那种勇往直前的豪气,也丢掉了那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似乎一下子变老了许多!当她的思路,由战士消沉的情绪转到姚秀芝受审长征的时候,心头就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石,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她习惯地叹了口气,说:“好!我给大家讲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有一家大地主,养了一个漂亮的小姐,她自小聪明过人,琴棋书画样样都行,其中尤其酷爱音乐,演奏一手不错的琵琶和古琴。附近的人们,都称她是一位才女。在她十六岁那年,父亲为了保住自己的家产,强迫她嫁给大军阀吴佩孚手下的一个旅长,她死不答应,于是落发为尼。这个旅长兽性大发,只身打进庵来,强行霸占了她。受辱的姑娘没有想到死,当夜用剪刀刺死了这个旅长。为了争得女人活下去的权利,她毅然女扮男装逃到北京,寻找一条生路。在北京街头流浪期间,遇到了一位寻求救国之路的热血青年,二人结为挚友,并结伴赴法勤工俭学。她终于恢复了女儿装,惊得好友瞠目结舌。姑娘学习艺术,男友学习工程建筑,但他们的共同主课却是马克思主义。北伐前夕,他们在巴黎公社墙下举行了婚礼,姑娘用小提琴高奏起了无产者的最强音,参加婚礼的留学生一齐和着琴声,高唱起了《国际歌》。她曾激动地对我说:这不是普通的歌声,这是在向旧世界宣战的誓言,是催动新中国早日诞生的呐喊……

霍大姐讲得太激动了,不得不被迫中断这传奇的故事。围在篝火旁边的战士,一个个听得忘了困乏。老马真心敬佩这位姑娘,又想知道这位姑娘回国后的革命壮举,他大声地说:

“霍大姐!快接着往下讲啊!”

霍大姐仍然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似乎没有听到老马的话声。老马这个急性子可来了火气,生气地拍了一下大腿,愤愤地说:

“哼!偏偏讲到这节骨眼上收住了,这不是怀揣马勺——‘成心’吊大家的胃口吗?”

霍大姐不知为什么,仍旧没有讲下去,依然在沉思着。老马真想知道这位姑娘的结局,无奈,只好换了个口气,明知故问地说:

“霍大姐,听你的口气,你一定认识这位姑娘了?”

“认识!”霍大姐淡然地说。

“她现在也有三十来岁了吧?”老马一面掰着指头,一面关切地问。

“有了!”霍大姐无限感慨地说,“时间拴不住啦,她转眼快到中年啦。”

“霍大姐!”老马趋前一步,惋惜地摇了摇头说:“今晚,这个姑娘要在该多好啦,她拉着小提琴,我们一起高声唱起《国际歌》,这风,这雨,这陡峭的山路,还有这全身的疲劳,都通通地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霍大姐听着老马这由衷的感慨话语,片刻,喟叹不已地说:

“人,就怕言行不一啊!如果这位姑娘真在的话,我看老马就不一定这样说喽!”

“你……怎么怀疑起我老马来了?”老马急得大步走到霍大姐的面前,拱抱起双手,格外生气地说:“霍大姐,这位姑娘要在,我老马要不亲自请她拉琴,就不是一名红军战士!”

“这话是真的?”霍大姐问。

“真的!”

“还反悔吗?”

“绝不!”

“好!”霍大姐转过身来,指着正在护理伤员的姚秀芝,沉重地说:“就是她。”

“她?……”

老马惊得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望着面前自己看守的托派嫌疑犯,怎么也和那位在巴黎公社墙下举行婚礼、拉着小提琴、高唱《国际歌》的姑娘对不上号。但是,当他想到姚秀芝被打成托派,开除了党籍,失掉了军籍,还坚持长征;自己身体虚弱,还要带头抬伤病员爬山的时候,他似乎又觉得眼前这位看押的囚徒,和那位姑娘有着某些联系。他茫然了,不知该如何履行自己当众宣布的诺言。

“老马!你怎么不说话了?”霍大姐望着沉默不语的老马镇定地问。

老马仍然呆滞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老马!你真的变成了言行不一的人了?”霍大姐有意激将地问。

老马突然伸出双手,整理了一下军容风纪,转身迈着军人那有力的步伐,向着姚秀芝的身旁走去……

这琴声,就像是闪电,给黑漫漫的苍山大地带来了光焰;这琴声,又像是点燃奴隶心中怒火的引信,霎时间,满山遍野同声唱起了“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听!这琴声如泣如诉,似近似远,那是在诱发一个个奴隶的心声;听!这歌声低沉压抑,如悲如愤,那是挣扎在死亡边缘上的奴隶在呻吟;听!这琴声铿锵有力,像是船夫号子中的领唱,指挥着一长串赤身的纤夫与激流抗争,与险滩奋战;这歌声激越高昂,就像是奴隶们挣脱了锁链,呼喊着向旧世界宣战!……

循着这变化无穷的琴声,我们看见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边,站着一位颇具风采的中年妇女,颌下夹着一把小提琴,右手舞弄着琴弓,陶醉在音乐之中。她忽而上身微颤,忽而头部随着琴声的缓急,十分协调地摆动着,一句话,她的灵魂和音乐完全融为一体了!她就是长征中的囚徒姚秀芝。她用琴声驱走了困神,唤醒了一个个红军战士,高声唱着《国际歌》,前进在陡峭的山路上!夜幕打开了,晨曦的光芒渐渐洒向了人间;待到红军战士登上险峻的高山之巅,天完全大亮了。举目眺望,长空放晴,云雾皆收,如血的朝霞捧出一轮红日,万道金光掩映在峰峦丛林之间,姹紫嫣红,光怪陆离,异常壮观。

从此以后,姚秀芝的琴声又回到了红军中间。打了胜仗,小提琴就奏响了欢庆的乐曲,向英雄的红军战士们致敬;打了败仗,部队继续无目的、无穷尽地向西逃亡,小提琴就奏响了动情的江西民歌,让红军战士于失败之中想想当年的中央苏区,思索着失败的原因。

姚秀芝仍然没有摘掉托派嫌疑分子的帽子,但是,红军战士早已忘记了她是长征中的一个囚徒。她是一位有着渊博知识和政治素养的红军干部,同时又是一位执著追求革命、信仰共产主义的艺术家,因而她永远不能寂寞,时时都在求索。人生最大的苦痛是什么?自然不是坐牢,遭受幽禁。如果铁窗之火能冶炼革命斗志,这监禁之地恰是高风亮节之所,她会认为这也是人生的最大乐趣。然而,今天禁闭她的囚牢是共产党设立的,押送她的解差是红军战士,作为一名共产主义的忠诚信徒,还有比这样的处境更痛苦的吗?姚秀芝由于遭受审查,不明白红军退出中央苏区的原因,也不知道最终退向何方;在长征的路上,她这个囚徒没有活动的自由,更不准随便和红军战士谈心,唯一的权利,就是看护越来越多的伤病员。因此,她心中的苦闷是可想而知了!姚秀芝真想早一点解开心头的谜团,为此,她利用一切机会和霍大姐深谈。

霍大姐是来自井冈山的女红军,她和丈夫被说成是朱毛山头的人。由于她的丈夫能征善战,所属部队一时又离不开他,所以才幸免于被撸掉兵权,像姚秀芝这样放到基层当“囚徒”。但是,霍大姐却受到了牵连,长征的前夕,把她调离机要部门,放到红军医院中做临时负责人。她不明白,共产党人为什么还要搞株连九族这一套?每当姚秀芝问到有关这些事的时候,她总是要长长地叹一口气:

“秀芝啊!我的处境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是明牌的囚徒,我是在上面挂了号、内部控制的囚徒。咱们还是谈点别的吧!”

可是,姚秀芝对别的事情不感兴趣啊!她每每听到霍大姐这句话,就兴味索然地离去了。接着,她不是埋头于护理伤病员的工作,就是独自一个人躲在僻静处,安上弱音器拼命地拉琴,在这艰苦的路上,似乎只有工作才能填补她内心的空虚,也只有琴声才能发泄她满腹的愤慨。

命相连,心相通。霍大姐对姚秀芝的处境是同情的,因而在行军中,利用可怜的一点职权照顾她;遇上老马 为难她的时候,就挺身而出为她说几句不平的话,试图在红军医院的医务人员、伤病员的心目中,抹掉她那托派、囚徒的形象。但是,她们毕竟还不十分了解,因而她对姚秀芝的一些做法也难以理解。比方说,姚秀芝被打成托派,是因为心爱的丈夫在苏联期间,曾和托洛茨基的一位部下有过交往,可她为什么会和反对她丈夫的人结合呢?难道她真的想通过这种违愿的结合,抹掉别人强加给她身上的污点吗?如果不是这样,那又是为了什么呢?一个多月以来,霍大姐寻找不到答案,但她从姚秀芝的言行坚信,这个坚毅的女红军,永不屈服的囚徒,这样做一定别有原因,在一次宿营的时候,她依然和姚秀芝背对着背休息,为了探视姚秀芝深埋内心的秘密,她主动地讲述了自己的爱情经历。

霍大姐虽然结婚将近六年了,可是她的年龄还不足二十五岁。在轰轰烈烈的农**动兴起的时候,她这位女中学生走出了校门,被山沟沟里的有钱人讥为金凤凰飞离了梧桐树,领着被骂作痞子的泥腿子造了她爹的反,真是出足了风头!大革命失败以后,她被父亲缉拿回家,打入囚牢。用她父亲的话说:“不让她上上刀山,下下火海,脱上几层皮,掉下几斤肉,她是不会改邪归正的!”然而,这位性格倔强的霍大姐,宁可死了,也不向父亲低头认错。不久,秋收起义的部队逼近了她的山乡,反动的父亲逃跑的时候,决定把她带走,她死活不从,气得她父亲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骂了一句:“让红毛绿眼睛的山大王娶你做压寨夫人吧!”遂带着金银细软、妻儿老小逃走了。很快,红军解放了山乡,也从牢中救出了霍大姐。是天意相许吧,她真的爱上了一位长她整整十岁的红军指挥员,虽然没有应验她父亲的话语,当上山大王的压寨夫人,可的确成了一位红军干部的妻子。那时,她刚刚过完十九岁的生日。她讲到这里,突然收住了话音,又习惯地叹了口气,感慨地说:

“秀芝!我们这一代女人是不幸的,为了求得爱情的幸福,婚事也变得有些传奇了。多少年以后,我们这些和绿林好汉成亲的人,在艺术家的笔下,将会被描写成个什么样子呢?”

姚秀芝虽然也是一个地主的女儿,可她主要接受的是西方的文化教育,她只相信爱是婚姻的基础。有了真正的爱,即使相爱的人儿远隔千里,他们仍然是幸福的。但是,严酷的现实惩罚了她,使她永远地失去了这种相爱的基础,所谓的夫妻结合,竟然变成了一种需要——当然不单单是指生理的需要。这对一个视情操为圣洁的人来说,是何等的痛苦啊!因此,她听了霍大姐的话后,淡淡地笑了笑说:

“霍大姐,做山大王的压寨夫人不一定会痛苦,未来变成国王的妻子也不一定幸福,关键是为了爱,还是为了需要,而需要总有满足的时候。就这个意义上说,我对你的爱情生活,倒是很羡慕的。”

霍大姐以为时机到了,便问:

“秀芝!你爱他吗?”

姚秀芝被问得窘住了,霍大姐的问话,就像是一颗重型炮弹,炸开了她封闭的心扉,那暂时平静的心湖,顿时又掀起了感情的巨浪,搅得她神志慌乱,难以自持。在她的心目中,霍大姐应当是了解她的历史的,起码也听说过她那曲折的爱情经历。此时此刻,她不知为了什么,特别期望霍大姐问起早已逝去了的他,似乎通过对他的谈议,还可以寻回早已泯灭的幸福,尽管她也知道,对逝去的幸福的回味,心中会酿成更多的苦酒。因而,她微微地低着头,像初恋的少女,在向同龄的好友说起自己的情人那样,心里咚咚地跳着,很是不安地问:

“你指谁?”

“张华男。”

“他?……”

“对!我问的就是他。”

姚秀芝面色顿变,方才那甜蜜蜜的滋味猝然变质,苦得她就像是吃了青杏一样。她把头扭向一边,又独自生闷气去了。

霍大姐是个聪明人,她从姚秀芝速变的神色,知道她是十分憎恨这位曾做过保卫局有关部门的负责人——张华男的。说句老实话,由于张华男他们这一伙进入中央苏区以后,把她的爱人打成毛派分子,排挤到一边,她打心里也是反对他们的。为了尽快打开姚秀芝的心扉,获知全部的秘密,又严肃地问:

“秀芝!你是个明白人,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托派分子啊?”

“不是!就是把我打死,把我的骨头烧成灰也不是。”姚秀芝坚定地说。

“你相信原来的他是托派吗?”霍大姐沉吟片刻又问。

姚秀芝自然明白“原来的他”是指爱人李奇伟。她永远不相信李奇伟是托派分子,因为巴黎公社墙下的婚礼就是佐证。但是,残酷的事实竟然是这样的复杂,李奇伟不仅自己承认是托派分子,而且还向组织上交代发展了她,使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她无法解释这无情的事实,又陷入了极为痛苦的矛盾中。

“你怎么啦?”霍大姐生气了,大声地问,“难道你真的相信原来的他是托派吗?”

“不!不……可他、他……”

姚秀芝的思绪变成了一团乱麻。她清楚地知道,如果这种谈话再继续下去,她会痛苦到发疯的境地。为此,她匆忙站起身来,慌忙地说了一句:“我看看伤员去!”就像一个小偷似的逃去了。

霍大姐的努力再次失败了,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何时才能找到打开她心门的钥匙呢?”她站起身来,跟在姚秀芝的身后,也去察看伤病员了。

霍大姐很早就做了母亲,长征前夕,她忍着极大的悲苦,把两个不满五岁的伢子送给了家乡的老表,可是她那颗做母亲的心一天也没平静过。行军的路上,每逢看到老乡的孩子,她都会联想起自己的心头肉;露宿的梦中,也常常因为孩子扑到自己的怀抱里、或被还乡团残酷地杀死而惊醒。为此,她时常对姚秀芝发着这样的感慨:

“我们妇女的痛苦,多半是来自家庭和孩子。”

姚秀芝十分赞赏这句话。这些年来,她饱尝了丈夫酿制的比黄连还苦的酒,只有孩子才是中和这苦酒的药剂。因此,每当霍大姐和她谈起孩子,她就会想起比亲生女儿还亲的彤儿。

彤儿十多岁了,跟着姚秀芝长大成人。多年来,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默默地为党工作着,进入中央苏区以后,她是红军剧团最小的成员,会唱歌,会跳舞,自然还能演奏一手不错的小提琴。每当同志们夸奖彤儿天资聪颖,承继了母亲那非凡的才气的时候,姚秀芝的心中就会泛起一阵阵甜滋滋的味道;每当彤儿天真地问她:“妈妈,我能去巴黎音乐学院学习提琴吗?”她的心中又会掠过一丝悲凉,但她又立刻回答女儿:

“能!一定能。”

姚秀芝突然被隔离审查了,张华男借口不要给彤儿心灵上造成创伤,强行把她们母女分开了。每到万籁俱寂的深夜,长空就会飘荡着彤儿思念母亲的歌声、琴声。姚秀芝伫立在隔离室的窗前,眺望着空中的明月,静静地听着这歌声和琴声,猜想着女儿忧伤的心情。长征以来,她听到的不是枪炮声,就是伤病员的呻吟声,唯独没有听到那如泣如诉的琴声和歌声。

霍大姐逐渐地知道了姚秀芝这种特殊的母女之情,每当她想做个好心的搭桥人的时候,老马那固执的形象就又闪现在眼前,那可怕的株连事件,又像是一群嗡嗡的苍蝇在包围着她,使她不得不放弃这个善良的念头。

十二月十一日,红军西进到通道县城,突然决定原地整休,等待命令。老马接到通知,立即赶到张华男的驻地汇报;霍大姐决定趁机去城外看看久别的丈夫。事有凑巧,霍大姐回来的路上,看见随军长征的剧团在忙着筹粮。她找到了彤儿,叫到一边小声地问:

“想妈妈了吗?”

“想……”彤儿猝然鼻子一酸,啜泣起来。

“别哭!别哭……”霍大姐神秘地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快装作肚子疼痛的样子,阿姨带你看妈妈去!”

彤儿跟着霍大姐来到了红军医院,当她看见久别的母亲蹲在一个大木盆的前边,默默地洗着那带血的纱布的时候,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妈妈——!”飞身跑到跟前,一头扎在姚秀芝的怀里失声地哭了。

姚秀芝惊呆了,她不敢相信这就是现实,因为像这样母女相会的情景,她在梦中不知见过多少次了!直到她看见彤儿仰起泪眼,望着她那惊愕的神色,摇着她那呆滞如木的身躯,哭着问“妈妈!你这是怎么啦”的时候,她才蓦地叫了一声“彤儿!……”紧紧地抱住彤儿哭得发抖的身子,淌下了一串串热泪。

站在一边的霍大姐也早已泪水满面了,她不忍心再看这母女相会,可又怕被老马撞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故又不得不打断这刚刚入情的母女会,关切地说:

“秀芝!你母女快说说心里话吧,老马回来以前,我还要把彤儿送回去呢。”

姚秀芝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哽噎着说了一句“霍大姐!我谢谢你了”。她轻轻地擦去彤儿满脸的泪花,带着彤儿走进了自己的住处。

霍大姐蹲在木盆前,刚刚洗了一块纱布,老马就闯进了院子。她为了掩护姚秀芝母女在屋内相会,急忙起身拦住老马,询问见到张华男的情况。正当老马傻乎乎地讲述中央可能在道县开会的消息的时候,屋内传出了姚秀芝和彤儿伤心的啜泣声,他愕然地问:

“姚老师和谁在屋里哭啊?”

“这……”

“这我可得看看去!”

“不行!”霍大姐一步跨到老马的身前,拦住了去路,神态格外的严肃,但语调又是那样的恳切,“老马!今天看在我的面上,你也不能进屋去。”

“为什么?”

“不要问了,有朝一日我会告诉你的。”

“这……”

“这样做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

这时,屋内传出了彤儿格外伤情的哭声,以及姚秀芝悲切切的话声:

“彤儿!听妈妈的话,快回剧团去吧。”

“不!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妈妈,我要和妈妈在一起,呜呜……”

老马全然清楚了,他蹙着眉头沉吟了片刻,很是不安地问:

“彤儿怎么来的?保卫局知道吗?”

霍大姐说彤儿是来医院看病的,顺道看看母亲,没有任何人知道,也希望老马装作没看见,不要向保卫局汇报。

“这……怕不好吧?我的职责……”

“就是对付红军中的所谓敌人,对吧?”霍大姐猝然发怒了,两只冒火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愤然地说,“国民党还许探监呢,你们为什么连彤儿看母亲的权利都给剥夺了?”

“这……”

“这是最惨无人道的事情!你懂吗?”

姚秀芝领着号啕不已的彤儿走出了屋门,十分理智地说:

“霍大姐,你把彤儿送回去吧,这,我就很满足了。”

彤儿紧紧抓住姚秀芝的手不放,不住声地哭喊着“我要妈妈……”姚秀芝痛苦地合上了双眼,蓦地用力把彤儿推下台阶,转身进屋,咣当一声,又关死了屋门。

摔倒在地上的彤儿哭得更是伤心,霍大姐急忙赶过来,扶起彤儿,难过地说:

“别哭,不是妈妈狠心,懂吗?彤儿……”

彤儿懂了。屋内又传出姚秀芝的话声:

“彤儿!你再不跟霍阿姨回剧团去,我就不要你这个女儿了!”

“妈妈!我听你的话,我这就跟着霍阿姨回剧团去!”

霍大姐领着彤儿走到老马身旁,说了一句“人心都是肉长的!”气呼呼地走出去了。

老马一言未发,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几秒钟后,屋门打开了,姚秀芝走了出来,感伤地说:“老马同志!这事与霍大姐无关,希望你汇报的时候,要尊重这个事实。”旋即又坐在木盆前,哗啦哗啦地洗起了带血的纱布。

“我谁也不汇报!”老马转身走了。但他作出这样的决定,还是十分矛盾的。

老马曾经任过张华男的警卫员,被称之为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绝对可靠的肃反战士。长征前夕,他受张华男之命,押着姚秀芝来到了红军医院。当然,他还负有其他的使命,如在暗中监视霍大姐,以及其他所谓的嫌疑分子。时间,是改变人的认识的条件;生死,是考验是否忠诚于革命的分水岭。历经一个多月战火的洗礼,姚秀芝这个囚徒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慢慢地起着变化。他经常地自问:“姚秀芝为什么要当托派呢?她在家当小姐,在国外当艺术家,在红军里当指挥员,不都过得很幸福吗?她既然加入了托派,又为什么死活都不承认呢?再说她的言行,我看更像是一个共产党员啊!……”当初,老马知道姚秀芝是张华男的妻子,他逢人便夸奖张华男“大义灭亲,连自己的老婆都不抬抬手放过!”但是,自从那天夜里翻越险山以后,他对姚秀芝的认识发生了变化,他曾对霍大姐说:

“我看啊,像姚秀芝这样的托派越多越好,革命兴许还会提前成功呢!”

老马和霍大姐是同乡,但霍大姐是老马参加革命的指路人却鲜为人知。所以,张华男要老马暗中监视霍大姐是失算了,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霍大姐会反对红军,反对革命。老马也是来自井冈山的红军战士,他虽然忠诚于肃反工作,但对红军接连失败、无休止地长征想不通,自然地会想起当年红火的革命年代,免不了悄悄地同霍大姐发几句牢骚,说几句怪话。

霍大姐对革命忠心无二,把一切都献给了共产主义。近几年来,革命中出现了许多怪人怪事,尤其是那些借肃反之名,进行着党同伐异,随意整人的事情,令她十分恼火,可又怯之三分。她终于学会了适应的办法,文明的说法,就是要讲究策略。例如,她发现老马的思想开始松动了,就通过回忆共同走过的路,说明现在这种无目的地逃跑是错误的。为了改变老马对姚秀芝的态度,她说过这样一段话:

“你的顶头上司就没有难处吗?他如果真的相信姚老师是托派,那为什么不和她离婚呢?你再想想看,他为什么偏偏派你来呢?是让你监视姚老师,还是让你暗中保护姚老师,这不是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如果有个变化,你不就真成了一个傻老马了吗?”

从此,老马的心眼也变灵活了,同时,他还想着万一不发生变化的结果。他和姚秀芝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相安无事地走在长征路上。老马毕竟是一位忠于职守的同志,他不满意自己的做法,可又不敢贸然行使保卫局授予的职权,内心还是很痛苦的。他真想见到顶头上司交差了事,回到作战部队中去,亮开膀子,痛痛快快地干它一场!说来也真巧,这种机会真的来到了。

那是红军突然改变路线,放弃和红二红六军团会师,向西进入贵州的一个傍晚,红军医院刚刚扎下营盘,一位戴着眼镜、书生气十足的红军干部骑马来到了医院。老马一见欣喜若狂,飞快地跑过去,一把抓住了战马的缰绳,分外热情地说:

“欧阳!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张首长和同志们都好吗?”

欧阳是这位干部的姓,并非他的名。中国人就是喜欢简单明了,把姓名欧阳琼三个字还省略了一个。他是张华男的秘书,是红军作战部队中为数不多的笔杆子,和老马也是熟人。欧阳琼滚鞍下马,万分焦急地说:

“张首长负伤了!老马同志,快通知医院的领导,做好救护准备,一会儿担架就到。”

老马听说张华男负伤了,急得二话没说,转身跑到霍大姐的住处,如实地作了汇报。霍大姐稍经沉吟,望着面色极为难看的姚秀芝,几乎是用下达命令的口吻说:

“秀芝!你带上急救的药物,立即和老马同志去迎候老张,我留在这儿做好救护的准备工作。”

姚秀芝面色苍白,紧紧咬住微微颤抖的嘴唇,凄楚地哀求说:

“霍大姐!我……不去……”

“你必须去!”霍大姐发怒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你怎么这样不近情理?”

姚秀芝第一次看见霍大姐发这样大的脾气,惊得不知所措,她那滚动欲出的泪水,无声地淌了出来。片刻,她说了一句:“随你怎么说吧,我就是不去!”转身离去了。

霍大姐望着姚秀芝的背影,气得“咳”了一声,匆忙收拾好急救的药品,和老马一块急急忙忙地出发了。

姚秀芝理智地准备好救护工作,寒冷的明月已经爬上了东山,可是抬张华男的担架仍然没有来到。事实就是这样在捉弄姚秀芝,她恨张华男,更不愿意见到他,然而他偏偏负了伤,还要住进她待的红军医院。想到此,她那隐隐作痛的心中,陡然之间翻起了波浪。她不知是出于恨,还是因为爱,她只觉得神情恍惚,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絮,生命就要被窒息了!是为了逃避?还是为了解脱?甚至是为了其他什么……她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急救室,沿着山野小路,踏着寒月的银辉,向着山里走去。当她的心无法驱走张华男的形象时,隐隐远去的那段痛苦的历史,又重新在折磨她的灵魂、她的情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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