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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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驴戴着"遮跟"一圈一围地走,踢嗒、踢嗒碎着。老磨就随了那碎声转,唱一支古老的歌。汪儿姥姥在面柜前坐了,白白干干皱皱的手把了细箩,"咣当、咣当",晃一身灰白的薯粉,晃一申单调、悠长的音儿在静了的村街里传。于是那间隔了很久的"得儿、得儿"赶驴声线儿一般细出去,似要扯了那淡淡的秋日一同磨。

老槐舅爷搬只小板凳在磨房前的朝阳处坐,半闭着眼儿听那老磨响。

一张被岁月的纹切碎了的脸,漫散了沉沉的暮,将一星儿一滴的活气网死,那团破破烂烂的棉絮,也就死了的静。倏尔一声干哑的咳传出,很骤。

似喝住了灰驴那无休止的转于极静的一霎,一切重又复归。仿佛不曾有过什么,那"咣当、咣当"就一直响下去。

一时,橐橐橐橐光屁股娃儿跑来喊奶奶。那灰驴走,箩儿却停了。柔柔长长地一应,粉红的小肉儿闪进磨房去了。

咯咯咯咯,一串童音儿雀儿散出去,击乱了那淡淡秋日淡淡云。便有破棉絮探出一双老眼,追了那粉红远去,又慢慢短回来,熄了一线亮光。

嘴巴磨磨地动了,仿佛自言自语:

"那年槐花开得真好……"

灰驴一圈一圈走,老磨吱吱呀呀转,不见箩响。

"一嘟噜一嘟噜……"

灰驴的"遮眼"斜了,透过朦朦胧胧一线白,极细微的一线。于是又走下去,一条长长的夜路。

"大月明地儿里白粉粉一片……"

箩儿"咣当咣、咣当咣",失了那平缓的节律。一时急急快快,乱钟一般;一时又缓细如滴,半日一"当",半日一"咣",似断如续。

灰驴仍旧一圈圈走着。只那一线慢慢晃大,慢慢晃大,终于有一只大大的眼独出来,一环环白着,凸那黑黄的仁。便停了四下看,仿佛知了终日在磨道里走得无味,立时蹿将起来,犟着长长的驴脖挣那套绳,险些把磨掀翻!汪儿姥姥怔怔地抬起头来,忙又慌慌地去抓那断了的套,被灰驴拽倒在地上,拖着跑了出来。在暗中待久了的驴眼被芒芒的秋阳刺了,"咴咴"地昂天长叫。

老槐舅爷动了一下,那曲成一团的破烂棉絮陡然长出七尺身量,只是极快地一跃,抓起墙边的扎鞭甩了过去,炸雷般脆响!

灰驴站了,抖着一身灰毛。于是又拉回磨道,戴正了"遮服",一圈一圈走,重碎那踢嗒、踢嗒……

面箩重又响起来,"咣当、咣当",和着天际那悠悠淡淡的白云化人无尽的久长……

磨房里传出了细微的一叹:

"孩子大了……"

那长了的老腰重又弯回破棉絮里去了,随着便熄了一线亮光,沉沉如死灰。老槐舅爷闭着眼,身子悠悠地晃……

队长舅一甩一甩地走来了,拍拍老槐舅爷,大声说:

"二叔,戳。"

那合拢的眼缝似移开一线,又闭了。

队长舅两手捧了嘴巴贴近老槐舅爷的耳朵炸声喊:

"二叔,给你说媳妇哩!"

"鳖儿!"老槐舅爷一声骂出来,跟随着睁了。

队长舅那张从来不笑的瓮脸竟也乐呵呵:

"二叔,拿戳。民政局的款来了。"

老槐舅爷在腰上抓了一把,递过那黑污污的烟布袋,布袋上拴着一老玉石小戳。队长舅接过来在嘴上哈一层雾气,就势在小本本上盖:

递过五元钱,又说:

"二叔,那会儿你要是不回来,怕也坐上屁股冒烟儿的车儿了!"

忽然磨房里传出汪儿姥姥的骂声:

"滚!"

于是,队长舅不敢再儿戏,灰溜溜地去了。——那是他的娘。

踢嗒,踢嗒,踢嗒……

咣当,咣当,咣当……

灰驴,老磨,秋阳……

村歌七:

高高坡上一棵槐哟,哥把妹的门拍拍。

有心隔窗应一声哟,又怕黄狗咬出来。

一去十八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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