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 之 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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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六年,大清王朝再一次蒙受屈辱。这一年,义和团起义风起云涌,八国联军兵临北京城下,珍妃娘娘投井身亡,老佛爷带着被圈在瀛台的皇上怆惶西逃。侵略军长驱直入北京城,杀人放火,掳掠奸淫。大清王朝岌岌可危。

地处湘西的浦阳镇,人们的生活依然按部就班,看不出有太多的异常。谁家生了伢儿,照样打三朝;谁家死了老者,照样做道场。人头攒动的街市上,照样有行迹匆匆的赶场客;幽深狭长的弄子里,照样有魔芋豆腐的叫卖声……惟独只有一个人,对于这场战争格外地挂心,此人便是秀才印茂佳。他的儿子印毓贤,在天津大沽炮台当差多年,深得总兵罗荣光赏识。短短几年,便由把总提擢为守备。天津是北京的大门,大沽又是天津的要塞。八国联军自海上进犯,毓贤当差的大沽炮台首当其冲。“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印秀才盼望着毓贤寄回的家书,却是雁杳鱼沉,不见只言片语。印秀才心急如焚,吃不好,睡不着。吉秀华惦念着儿子、儿媳和孙儿,终朝以泪洗面。印蕙娇回到娘家,也和母亲哭做了一路。刘金莲过门来相劝,也只能说些“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宽心话。骨肉之间的挂牵,不是几句宽心话就能够解脱的。到头来,相劝的人也跟着母女一起流泪,

战事在六月初就打响了,直到七月二十八日,印茂佳才接到毓贤的来信。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儿子一家平安无虞。印家夫妇喜出望外之余,仍然有几分沉重。在信中,儿子除了报平安之外,还诉说了炮战的惊心动魄。那天,罗大将军督战北炮台,毓贤奉命坚守南炮台。洋人出动炮舰,分三路包抄南北炮台,双方炮火异常猛烈,从半夜直打到天明。罗大将军沉着应战,先后击沉敌舰六艘。怎奈是敌方兵多势大,船坚炮利,我方弹药库被炮火击中,又未见援军来到,先是北炮台失守,南炮台又陷入重围。情况万分危急,罗大将军为了不让家人受洋人蹂躏,飞马回寓所,挥泪忍痛杀死妻室儿女,而后返回南炮台奋勇血战。这时,南炮台已是尸横遍地,被炸断的手脚到处都是,毓贤的左腿也被炸伤。洋人攻势强大,守军寡不敌众。罗大将军在炮台即将失守之时,践行“人在炮台在,地失血祭天”的诺言,服下毒药,壮烈殉国。毓贤在信中还说,他的腿伤经过治疗,已无大碍。为了实现罗大将军生前的遗愿,他已向上峰告假,待腿伤痊愈后,将护送将军灵柩回籍。届时,他将从水路启程,一路溯江而上,抵达浦阳镇之后,再起坡由陆路将灵柩运抵将军故里乾州。

九月十一日,浦阳镇赶场,成千上万的赶场客,或乘船,或走路,涌向了这里。此前,罗大将军灵柩过境浦阳镇的消息,已在四乡八里传开。这天,赶场客路过千总衙门前,发现有人在布置灵堂。千总衙门作灵堂,在浦阳镇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只有盖世的英雄,才能享受到这般荣耀。到时候,场面一定异常的隆重和悲壮。赶场客大都打算留下来,亲身经历这样的盛况。许多人搭信回去,要家里人也赶到镇上来。镇上的人越聚越多。大街上,弄子里,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灵柩是走水路而来,万寿宫码头成了人们最主要的去处。

傍晚,运送罗大将军灵柩的麻阳船,在印毓贤的护送下抵达浦阳镇。丁通判、甄千总在印秀才的陪同下,来到万寿宫码头恭迎。这时,码头边早已是人山人海。一个个大炮空中炸响;一串串千子鞭遍地开花;一排排三眼铳惊天动地。灵船拢岸,以丁通判、甄千总和印秀才、印毓贤父子为前导,由大锣、大鼓和唢呐、马号组成的乐音队伍为接引,十八名杠夫抬着罗大将军的灵柩,一级一级,登上码头的石阶,转而在河街上缓缓而行。灵柩的后面尾随着黑压压的人群,形成了长长的送葬队伍。这时,河街两旁早已站满了熙熙攘攘的民众。沿街店铺的门前,都摆上了香案,供着香茶果什,点着蜡烛神香,燃放起鞭炮。送葬的队伍越来越长。岩板路上,涌动着见头不见尾的人流。印秀才神情凝重地走在这支队伍的最前头,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这样抛头露面。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使得他和死里逃生回来的儿子,无法进行任何语言交流。

河街上护送灵柩的队伍,从大码头转向犁头嘴,到达了正街。那里迎候着的民众比河街上更多。夜幕降临,满天星月,发出惨淡的光亮,照着灵柩缓缓前行。一路之上,直到千总衙门,只留有一条可供灵柩前行的甬道。灵柩沿着甬道,被杠夫们抬到千总衙门布置好的灵堂里。

布置得庄严肃穆的灵堂,被槁把火照得通亮。罗大将军的灵柩,摆放在灵堂的正中。灵柩前摆着香案,设着灵位。灵柩的两侧,站立着四名守灵的军士。整幅白布拉成的横批上,是“浩气长存”四个大字。两旁的对联也是整幅的白布,上写着罗大将军生前的誓言:“人在大沽在,地失血祭天”。浦阳各界的挽幛和挽联,悬挂在灵堂的两侧。丁通判、甄千总和印秀才、印毓贤父子在灵前行过三跪九叩大礼。印毓贤起身转体,发现了母亲,他上前叫了一声:“娘!”

“贤儿呀!你回来了。”吉秀华一步上前,摸着受伤的左腿,问道:“腿上的伤都好了吗?”

“好了,全都好了。”毓贤说着,搂起裤腿,大腿上,现出一绺疤痕。

“遭孽哟!我的儿。”吉秀华顿时出了眼泪,接着问道:“婆娘和伢儿呢?”

“他们没得事,都好。”

“这我就放心了。”吉秀华说:“你去忙吧!乡里来了这么多的人,我回去给他们准备点夜宵。”

“毓贤兄,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啊!”说话的是丁通判。

甄千总引领丁通判和印家父子来到千总衙门的后堂。毓贤一路辛苦,那里给他准备好了晚饭。

甄千总忽然想起问道:“咦!毓贤兄,不是说罗大将军家小的……”

“唉!”印毓贤叹息着说:“凑不够那么多的盘缠,只好把他们留在异乡了。”

丁通判说:“怎么?一个堂堂的二品大员,难道他们就——”

“如今京城失陷,朝廷上下,一片乱糟糟的,谁还管得了谁啊!”印毓贤说:“可毓贤不能不管。知遇之恩,没齿难忘;桑梓之情,山高水远。罗大将军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气节,更为毓贤景仰,即便是困难重重,毓贤也要将罗大将军的灵柩护送回家乡。”

印秀才称赞道:“贤儿你做得对。罗大将军魂归故里,是湘西这一方土地的荣耀,更为万代子孙的树立了楷模。”

印毓贤说:“不怕笑话。这一路走来,行船都是上水,开销极大,灵柩护送到浦阳,毓贤已是身无分文了。”

“不要紧,不要紧。”印秀才连忙说:“这里到乾州,不过是一天的路程。镇上的各个会馆,凑了一点钱,用作今晚的开销,有结余,全部交给你。没有结余,运送灵柩到乾州的花费,都由我们家里出。你把灵柩护送到乾州,等到罗大将军入土为安再回来。丧事如有什么困难,能帮得到的,你一定要想尽法子帮。这是我们印家人做的一件大事,一定要善始善终。”

“孩儿记下了。”毓贤说。

甄千总大话大句地说:“嗨!到了我的地盘,就没有为难的事。明天运送灵柩去乾州,我派一队绿营兵去就是,盘缠让他们随身带。”

“多谢!多谢甄总爷!”印家父子连连拱手称谢。

“甄总爷一开口,什么事情都解决了。”丁通判说:“其余的事情,等毓贤兄从乾州回来以后,我们再从长计议吧!”

千总衙门的灵堂里,前来灵前祭拜罗大将军的乡亲络绎不绝。一位老者来到灵堂,他的脑门秃顶,雪白的络腮胡子飘拂在胸前。他没有立刻祭拜,而是将衙门内外铺摆好的围鼓桌巡视了一番。他数了数桌子,一共是二十四张。意味着今晚有二十四堂围鼓在这里聚会。在浦阳镇,这是从未有过的盛事。只有为罗大将军守灵,才会来那么多的围鼓堂。这位老者不是别人,是早先在千总衙门主过事的段总爷,卸任那年,他五十岁才出头,只因为爱上了浦阳的高腔戏,离不开围鼓堂,便在镇上的总爷弄子买了一栋窨子屋,落籍了下来。不久后,他又在河街上购置了一排铺面,这些铺面,有的交给儿孙经营,有的用来出租。段总爷从此过着吃穿不愁,悠闲自在的日子。他在总爷弄子牵头组建了一个围鼓堂,镇上谁家有红白喜事,他必定到场打围鼓,或是操签击鼓,或是一展他的虎音,唱上一曲花脸戏。他只要过了戏瘾,便可百事不探。这样一晃过近三十年,他已是耄耋老人了。段总爷原本行武出身,到老来身子骨依然硬朗。罗大将军灵柩过境,守灵之夜的围鼓堂大聚会,段总爷是当然的领袖。

“请总爷发话起鼓!”有人大声相请。

全体立刻响应。人们同声起吼:“请总爷发话起鼓!”

段总爷捋了捋胡须,清了清喉咙,发话了:“打鼓佬都过来。”

二十四个打鼓佬在段总爷的带领下,齐聚罗大将军灵前,一同双膝跪地,三跪九叩,礼毕,段总爷灵前含泪禀告:“罗大将军,你好久没听过家乡的高腔戏了吧!今夜,让乡亲们唱给你听。”

“请总爷发签子!”打鼓佬们一同起身,对着段总爷拱手。

段总爷说:“各位师傅,往天男丧唱围鼓,戏码都是《傅相升天》,今夜不同,要换一出戏。”

“什么戏?”

“《风波亭》!”

“对,《风波亭》!”众人一致同意,言语之中渗透出凝重与悲壮。

《风波亭》是高腔连台本大戏《金牌》中的一出,敷演岳飞朱仙镇大破金兵,反**臣秦桧以十二道金牌召回,诬其谋反。秦桧奸党对岳飞施毒刑,并逼其召长子岳云、义子张宪进京。父子三人同囚一室。秦桧与妻王氏命得狱中禁子,夤夜引岳飞父子至风波亭杀害,禁子不忍,途中告以实情。岳云、张宪兄弟欲逃脱,而后聚集旧部造反。岳飞不允,训以尽忠全孝,含悲忍痛,在风波亭亲手杀死岳云、张宪,而后自刎身亡。

段总爷冥目默神之后,手抡鼓槌,轻敲鼓边,二十四面桶鼓齐声擂响,二十四把唢呐同声鸣奏,二十四个围鼓堂,同唱一个戏码。自高腔诞生几百年,这还是头一次。围鼓桌周围,顿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有的还去到店铺的门楼,爬上房屋的瓦顶。当戏文唱到岳飞在风波亭亲手杀死儿子岳云和义子张宪,而后拔剑自刎时,便立刻联想起罗大将军临阵赐死妻儿,而后服毒自尽的情景。惊人的相似,同样的悲壮。随着鼓乐的鸣奏,二十四位岳飞的演唱者,同声唱起了一曲悲壮的[山坡羊]:

收拾了凌云豪气,丢撇了十年功绩。同聚首伶仃父子,恨权奸暗生毒计。尔母与妻,知她在哪里?良田万顷占不得眠牛地。视死如归,有谁人扶社稷?思之,赤心报国天鉴知,误国权奸天地诛!

[山坡羊]唱得千人悲泣,万人落泪,从岳飞到罗荣光,一脉相承的忠心可鉴,令人们抱憾的是,罗大将军妻眷的遗骸,未能随他一同回归故里。

一出《风波亭》终了,鉴古观今,给了人们双重的悲痛。操签击鼓的段总爷悲愤交加,纵横老泪。他两腮湿漉漉的,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汗水。年岁不饶人,这一出戏打下来,他显得有些儿疲惫了。他张着嘴巴出着粗气,背上流淌出的热汗,也渐渐儿变凉了。这大一把年纪,若是闭了汗,着了凉,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在众人的相劝下,老者把鼓签子交给了他的一个徒弟,交待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了他的“白虎”位。他家的窨子屋就在千总衙门旁边的总爷弄子。他要赶紧回到家里,换件干梢的里衣,再回到围鼓堂来。

这时,人们都在千总衙门内外看热闹,空荡荡的总爷弄子里不见一个人,只有段总爷在匆匆行走。突然,他发现背后有人拍他的肩膀,回过头,只见那人戴着一顶烂了边的竹篾棕胎斗笠。那人摘下斗笠,他凭借着隐约的月光,一眼就辨认出了那人。他顿时就愣住了。

“怎么?是你!”

“没想到?!”

“这样的场合,你来做哪样?”

“做哪样?来找你呀!”

“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快跟我到屋里去!”

两个老者来到段家窨子。段总爷的家人都看热闹去了,窨子屋里空空如也。段总爷把来人带到了后堂,点亮了桌上放着的桐油灯。

“等我一会,我去换件衣服。”段总爷说着,身子一闪便进了内房。

这来人不是别个,是铁门槛的棒棒客石老雄。段总爷和石老雄,明里,他们是你死我活的对头;暗中,他们是利益共享的伙伴。这种特殊的关系,三十多年前就已经存在,段总爷卸任之后还依然维系。段总爷是石老雄的遮阴伞;石老雄是段总爷的摇钱树。在浦阳镇,段总爷为石老雄疏通关节;在铁门槛,石老雄为段总爷开辟财源。每逢镇上的千总走马换将,段总爷和石老雄便必定要见面。千总衙门新近来了甄千总,石老雄依照惯例,要来见段总爷。正逢罗大将军灵柩过境,一事两搭界,石老雄便下了山。当年,这位总爷在浦阳镇上并没有房产,随着他们的一次次见面,段总爷的房产便一年年多了起来。他先是有了这幢窨子屋,后来又在河街上置买了一排铺面。没有石老雄,段总爷单凭几个饷银是置不起这些业产的。

“日子还过得顺心吧!”段总爷从里屋出来,一边扣着衣服一边说。

“托总爷的福,算是可以吧!”石老雄说。

“我跟你说过,少来镇上。人多的场合你来不得,怎么就不听呢?”段总爷似乎有点抱怨。

石老雄没回应段总爷的话,而是各说各话:“娘的,这年头的官儿,跟走马灯似地换得快,真叫我们这些人搞不赢手脚。又来了一个甄千总,是吗?”

“是来了一位甄千总,可你也不能这个时候来呀!”段总爷没好气地说。

“我想来!”

“想来也不行。有人递你一水,来几个绿营兵把你捉起,我没法替你解交。”段总爷把事情说得很严重。

石老雄笑了。他并不在意,说:“捉起就捉起,剁了脑壳,也才碗大个疤。罗大将军是脚色,是英雄,我石老雄打从心底里佩服,特意下山来送他一程。”

“你是棒棒客,他是大将军。他不稀罕你送。”

“管他稀罕不稀罕,反正我要来送。”

“一个棒棒客,你没得送大将军的资格。”

“我没得资格,你就有资格吗?”

“我是卸任的朝廷命官,当然有资格。”

“那是明里。暗里呢?你和我泥鳅黄鳝是一串的。你有资格,我也一样有。”

段总爷“嘿嘿”一声笑,没得话说了。

“说白了,罗大将军和你,和我,都一样是吊着卵子的男人,没得什么不同的。他那个大将军落到我的地步,也会和我一样当棒棒客;我这个棒棒客到了他的位置,也会和他一样打洋鬼子。”

段总爷卟哧一笑,有点儿不屑:“是吗?我不信。”

“要是我有他那样的机会,狗日的就不和他一样。”石老雄发着狠誓,显得他是认真的:“反正你和我都已经老了,黄土都快堆到额门了,和你打了三十多年的交道,说几句心里话,想必也是无妨的。你以为我是想当棒棒客?不是的。当棒棒客有哪样好的?名声不好且不说,一天到晚还担惊受怕。为了求得平安,钻山打洞找门路,找靠山。找来找去找到了你。先是巴结你,后来又通过你的门路,去巴结一茬又一茬的官老爷。拼死拼命得来的几个钱,多半用来作了打点。肉都用来喂了当官的,自己只能啃点儿骨头,喝点儿汤。”

“嘿嘿!不是这样吧!”段总爷笑着说。

“是不是这样,你心里最清楚。”石老雄说着,问道:“怎么样,这位甄千总试过水了?”

“试过了。”

“怎么样?吃得咸吗?”

“你说呢?”

“不消说,又是一个牙齿长的主。”

“嘿嘿!这年头,他不吃你吃哪个?”

“他给了个数吗?”

段总爷没开口说话,只是对石老雄做了个五指撮拢的手势。

“那么多,没得给。”石老雄说着,从怀里掏出六枚五两一锭的方槽,放在桌子上:“就那么多。若是嫌少,我也没得法,他派绿营兵来捉我就是。”

“有话好说嘛!”段总爷说:“我不在位了,手里没得权了。你心里要明白,我是在帮你的忙,你不要让我为难哟!”

石老雄迟疑片刻,又从怀里掏出两锭方槽放在桌子上,轻轻一推说:“喏!就只有这些,我再也拿不出多的了,行还是不行,你就替他作个主吧!”

“没办法!我就只有替你去讲好话了!”段总爷就这样答应了下来。

一桩交易就这样达成。石老雄对段总爷拱了拱手说:“甄千总任上的事情,老雄就拜托总爷了。”

“好说!谁让我们是朋友,是兄弟呢?”段总爷拍着胸脯,显示着豪爽。

吃过晚饭之后,印家父子便陪同两位官员看围鼓。二十四个围鼓堂,在同唱过一曲《风波亭》之后,便各自唱起了不同剧目。锣鼓声、唢呐声,伴以演唱者雄浑而悠深的演唱,把丧堂烘托得沉重与悲壮。

甄千总初来浦阳,乍听高腔,更没有看见过唱围鼓,问道:“他们怎么都坐着唱,又不装扮?唱的是些什么戏?”

印秀才说:“这叫做唱围鼓。我们这里逢红白喜事时,街坊邻里都要到主家唱这种不装扮的高腔戏。我们这里把丧事叫做白喜事。生死轮回,世之常理,丧事也是喜事,不必过分悲泣。可以唱苦情戏,也可以唱笑谈戏。今夜的丧事却大不一样,是在凭吊一位为国捐躯的大将军。”

丁通判跟进了一句:“是国殇。”

“对!是国殇。唱的戏文就有特别的讲究了。”印秀才说:“这二十四个围鼓堂,来自浦阳街弄子,来自四乡八里,唱的全都是英雄戏。”

“啊!原来是这样。”甄千总前行几步,来到段总爷的围鼓堂。老前辈一边操签打鼓,一边和新来的继任者点头打着招呼。锣鼓响过不停,甄千总大声问印秀才:“请问年伯,段老前辈这里,唱的是什么戏?”

“《大江东》,刚开始唱。”印秀才大声回话。

印毓贤跟进解释道:“《大江东》就是《关云长单刀赴会》。”

戏一开始,关云长的演唱者,便乘着一叶小舟过江。他推开船上的窗子,看着滔滔的江水,感慨万千,唱起一曲[倒脱靴]:

大江东,波浪千叠。驾着这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丹凤金阙,早来万丈深潭虎狼穴。大丈夫性儿烈,独赴这单刀会,好一似赛村社……

打鼓的段总爷进入状态。他站起身子,拉起架势,在唢呐的帮伴声中,擂响了有节奏的重槌,皓发和银须,随着鼓点飘拂,仿佛他就是单刀赴会的关云长。所有的看客都把眼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叫好声也随之此起彼伏。

“宝刀不老啊!段老前辈的鼓,真打出了英雄气势。”甄千总连声称赞。

印秀才说:“段老前辈就因为爱唱围鼓戏,卸任之后,便落籍在了浦阳镇。”

“我从小就听说,爱唱围鼓戏的段总爷,打土匪是很卖力的。”印毓贤说。

“可想而知,可想而知。”丁通判连连说。

甄千总也说:“嗯!他打土匪,肯定是很卖力的。”

印秀才说:“是啊!卖力是卖力,可就是匪患依旧。如今甄总爷到任,定能根除匪患,为民造福。”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甄千总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尽管他晓得这是做不到的。

段总爷的围鼓堂,仍然在演唱着《大江东》。其余的围鼓堂,也在唱着不同的英雄戏。有《三国》,也有《水浒》和《封神》。印秀才一一作着介绍。

丁通判颇有感慨地说:“在罗大将军的丧堂唱这些英雄戏,还真有点像屈老夫子的‘国殇’哩!”

“不,这还算不得‘国殇’。”印秀才说:“屈老夫子的《国殇》,在我们这里是存有遗响的。走,我带你们去看。”

印家父子带着两位官员往街道的对面走去。那里搭有一座用竹篾和狮子草扎成的傩坛,供着傩公和傩母。一个竹篾编织的花台里,插着的一根竹筷子。竹筷子上,缠着白线、黑线各一道。

印秀才介绍:“喏!那上面供着的是伏羲和女娲,是我们湘西的傩神。”

“湘西人叫他们做东山圣公、南山圣母。”印毓贤作补充。

丁通判问:“那花台里,怎么插着一根筷子呢?”

“是啊!上面怎么还缠着白线和黑线。”甄千总接着问。

“这里面正藏着玄机,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印秀才说着,问身边的一个巫师:“今夜是哪个掌总坛?”

“石法炎。”巫师回答。

“石法炎,怎么没听说过?”印秀才不明白。

“石法炎,就是铁门槛的火儿呀!石法炎是他的法名。”巫师说。

听到火儿的名字,印秀才愣住了。他立刻想到由他带到镇江去的那封信,想到葬身青浪滩的亲家张复礼和他的女儿玉凤。他有好几年没见到那个伢儿了,没想到今夜是他掌总坛。

“火儿,印老师找你。”那巫师大声叫喊。

火儿应声来到。他落落大方地对众人深深一揖:“火儿给各位大人请安。毓贤兄征衣未解,又护送罗大将军灵柩回乡,一路辛苦。”

印秀才见火儿的模样和举止,不禁为之一怔,这简直就是他那枉死的亲家张复礼的模子里铸出来的。他的眉宇之间,渗透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忧郁。是亲家的逢场作戏,留下了这个孽种,结出了这个苦瓜,本以为随着时间和推移,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他万没想到,正是当年埋下的祸根,吞噬了他和女儿的性命。眼前的年轻巫师,曾为多少善男信女沟通阴阳,了断生死,却不晓得因为那个“夫妻相”而葬身鱼腹的父女,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和妹妹。

“今夜一共来了多少个傩坛?”印秀才问。

火儿回答:“听说是来为罗大将军送行,好多的傩坛都争着要来。最后我们挑了十二个坛门。这么多的傩坛聚会,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啊!”

“好!二十四堂围鼓,一十二个傩坛,都来为罗大将军送行。这样大的场面,只怕是空前绝后了。”印秀才说着,问火儿:“呃!你们好像有一出《装独脚云霄》,跳过了吗?”

“跳过了。今夜是这出戏开台,十二个坛门一同演唱,是从来没有过的,非常有气势。”火儿说。

“二位大人,还有毓贤,都想看到这出《装独脚云霄》,各位师傅能再演一次吗?”印秀才问道。

“当然可以。”火儿说着,举起一只右手,做了个五指撮拢的手势,十二个正在唱傩堂戏的坛门,立刻停锣歇鼓。各个坛门的掌教师,大多是从事巫傩多年的老者,有的人胡子都白了。他们见到手势,便立刻向火儿靠拢,听从比自己年纪小一截的火儿的调摆。火儿年纪轻轻,就能在巫傩界一呼百诺,印秀才不能不感到惊异。这时,他突然想起当年清水坪唱目连大戏,张复礼当大头工时的情景。那年,张复礼才十九岁。这父子二人的架势,颇有相似之处。

这时,演唱《装独脚云霄》的十二个坛门,在傩坛前摆好了阵势。十二面桶鼓,呈“八”字形摆放在傩坛的两边。十二个打鼓佬各就各位,擂响了桶鼓。在锣鼓声中,由火儿等十二位巫师扮演的独脚云霄,戴着面目狰狞的面具,穿着血红的衣衫,各执一根祖师棍,踩着锣鼓的节拍,用一条腿跳跃着上场。在场所有的巫师,扯起喉咙,同声唱起了傩歌:

乾坤大,日月长,将军战死在沙场。独脚云霄拜五岳,忠魂飘荡走五方。东岳齐天仁圣帝,泰山顶上是家乡;南岳司天昭圣帝,衡山顶上是家乡;西岳金天顺圣帝,华山顶上是家乡;北岳安天玄圣帝;恒山顶上是家乡;中岳中天崇圣帝,嵩山顶上是家乡……

傩歌在夜空中回荡,立刻吸引了许多看客。人们纷纷涌向街道对过的傩坛。傩歌声里,十二个扮演独脚云霄的巫师,凭着一条腿的跳跃,配以手中祖师棍的挥舞和支撑,做着各种整齐划一的动作。他们在五方五位,分别摆出“岩鹰晒翅”、“鹞子翻身”、“犀牛望月”、“猛虎跳涧”、“金鸡独立”等不同的姿态。这一联串的单腿跳跃组合,是舞蹈,也是武术。每一个形象逼真的身段,无不体现出死难者的惨烈与悲壮。

“请问年伯,他们怎么只用一只脚跳?”。提问的是丁通判。

印秀才回答说:“这出戏原本只有一个角色:一个在战场上被砍断一条腿而阵亡的将军,死后被封为‘独脚云霄’的傩神。今夜是来了十二个坛门,图个热闹,便有了这十二个独脚云霄同台献艺的情景,如果不是为罗大将军的灵柩过境浦阳镇,十二个坛门同来陪灵,这样的场面是绝对看不到的。”

“真是壮观无比啊!”甄千总赞不绝口,而后问道:“独脚云霄这样唱着‘五岳’舞蹈,又是什么意思呢?”

印秀才回答说:“这是独脚云霄在‘拜五岳’,又叫做‘五岳归位’。”

甄千总又问:“归位在哪里?”

“归位在傩坛。”印秀才回答。

只有毓贤一直没有做声。他独自一人,把脸扭过一边,泪水簌簌地往下流。最后,他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贤儿,你是怎么了?”印秀才问。

毓贤泪流满面地说:“见这些独脚云霄,我就不由得想起了大沽口的南炮台,想起了牺牲在那里的弟兄;想起了阵地上到处都是被炸断的手,炸断的脚……”

在场所有的人,都为毓贤的真情所动,落下了伤心的泪水。

十二个独脚云霄的舞蹈,由五个方位的跳跃,变换成众星捧月的队形。戴着面具火儿,正突显在中心的位置。他趁势来了个单腿原地飞身旋转。这时,巫师们演唱的傩歌,也进入了尾声:

五方五岳都拜到,江山永固万年长。五岳殿前立宝座,独脚云霄坐傩堂。

这时,扮演独脚云霄的巫师们,簇拥着火儿,在傩歌声中走向傩坛。在傩坛前,火儿摘下面具,所有的巫师跟着也摘下面具。锣停鼓歇,一曲终了。所有的巫师都齐聚到傩坛前,对着神龛上的花台作揖。花台里,正供着那根缠有白线和黑线的筷子。

“这根筷子,就是独脚云霄。”印秀才介绍说。

“花台里供奉筷子,我在浦阳的一些人的家里见好象也见到过。”丁通判说:“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用筷子代表独脚云霄,而不是用别的?这筷子上怎么又缠着白线和黑线呢?”

印秀才说:“火儿,这其中的缘由你最清楚,你来禀报丁大人、甄总爷。”

“火儿听从印老师吩咐,向各位大人禀报。”火儿说:“这筷子一根,形同独脚,筷子是用来吃饭的;这黑白二根纱线,寓意阴阳,纱线是用来缝衣的。筷子缠上黑白纱线,就成了独脚云霄的金身。阴阳协调,衣食无忧。独脚云霄是我们湘西独有的衣食之神。”

“啊!原来是这样。这位师傅,你让我们长了见识。”甄千总赞不绝口地说。

丁通判感慨万千,他对印秀才说:“年伯,这就是屈老夫子的《国殇》啊!”

印秀才说:“是啊!真可惜,历朝历代为《楚辞》作注的老夫子们,王逸也好,朱熹也好,怎么不到我们浦阳镇来看看这出《装独脚云霄》呢?”

印毓贤沉重地说:“毓贤护送罗大将军灵柩返乡,途经浦阳镇,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场面?看了这出《装独脚云霄》,我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冥冥之中的罗大将军,也是湘西傩坛上的衣食之神,才能这样受到万民敬仰!”

“多谢你,让我们开了眼界。”丁通判走近身,问火儿:“这位师傅是——”

印毓贤接过话茬说:“他叫火儿,是我妹夫的老庚。”

“啊!你同张家窨子钰龙老板认了老庚?!”说话的仍然是丁通判。

“是的。我们认了老庚。”火儿不卑不亢。

丁通判觉得这个巫师很不一般,问道:“请问师傅,家住哪里?”

火儿回答:“距离浦阳四十里,铁门槛。”

一听说铁门槛,甄千总立刻瞪大了眼睛:“铁门槛!铁门槛是强盗窝子呀!”

丁通判立刻跟进,说:“师傅,你怎么能住在那样的地方?”

印秀才赶紧出来打圆场:“二位大人有所不知,铁门槛虽是强盗窝子,这位师傅一家人,却是清清白白的。”

“这也叫做‘出污泥而不染’吧!”印毓贤这样补充了一句。

“这就好!”甄千总起着官腔,跟火儿交待:“这位师傅听好了。你回去转告村子里的那些强盗,要他们从此以后不要轻举妄动。我甄千总从来就是搞真的,不玩假的,若是不听打招呼,就莫怪我甄千总不讲客气。记下了吗?”

“是!小民记下了。”火儿毕恭毕敬地说。

两位官员和印家父子随即离去。火儿发现不远处攒动的人头中,有一顶烂边的斗笠在移动。斗笠戴得栽,遮住了那人的面容。火儿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三更过后,千总衙门两边的街道上,三排八仙桌子,足足摆了里把路。四乡八里来参与守灵的乡亲,都能吃到镇上人备办的夜宵。张家窨子的佣工们,在刘金莲和钰龙、蕙娇夫妇的引领下,用大水桶挑来了米粉,用大箩筐挑来了碗盏。担子一放下,立刻聚拢了来吃夜宵的人。挤在最前面的,竟然是长疤子。

“疤叔,你怎么也来吃呀!”蕙娇说。

长疤子黄皮刮瘦的脸上,挤出了尴尬的傻笑:“嘻嘻,肚子还真有点儿饿了,就吃一小碗,一小碗。”

蕙娇问:“怎么不去吃龙家窨子的?”

“嘻嘻!张家窨子的油水重些。”长疤子说着,就往碗里挟起米粉来。

蕙娇笑着� ��:“疤叔不讲老实话,龙家的油水呀!要比张家重得多!”

“浦阳镇上的头块牌,还是张家窨子嘛!我和你公公是老朋友,你们张家的事情,疤叔我是最清楚的。”长疤子说着,便津津有味地吃起米粉来。

钰龙非常反感长疤子的说话,没好气地说:“疤叔,你要搞清楚。这米粉是给乡里人吃的哟!”

长疤子埋着头吃米粉,假装没听见。

刘金莲制止道:“龙儿,不要这样讲,让他吃。”

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苗家汉子,带着一个后生也来吃米粉。

“这位大哥,你是哪个寨子的?”刘金莲热情接待,信口问道。

“盘瓠崖。”

“盘瓠崖?!”

“太太,我一说,你就晓得了。”苗家汉子说:“我是火儿的亲舅舅廖树保,这是我的伢儿,叫阿牛。”

阿牛有礼貌地叫了一声“太太!”

钰龙和蕙娇听说火儿的舅舅,便立刻叫了一声“舅舅!”

阿牛则是跟着叫了一声“同年哥!同年嫂!”

一旁吃米粉的长疤子插嘴道:“嘻嘻!你这盘瓠崖的伙计,还攀起亲来了。”

廖树保一时兴起,诉说起陈年旧事:“太太,张家窨子可是我们屋里的老主东啊!我姐姐,也就是火儿的娘,年轻的时还到府上服侍过老太太哩!”

“怎么?有这事?同年娘到我们家服侍过奶奶?!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钰龙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感到很新奇。

刘金莲赶紧打圆场:“那都是老早老早的事情了,谁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那年我十二岁,姐姐还在娘家做女,没嫁到铁门槛去。姐姐做了没多久,就回家了。”树保接着还说了这么一大通。

刘金莲为了堵住廖树保的嘴,亲自把一碗米粉端到他的手边,说:“好了,莫讲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是永远也讲不完的,快吃吧!肚子一定饿了。”

“多谢!多谢太太!”廖树保连声道谢。他不再说话,大口地吃起米粉来。

蕙娇没搭言,只是打了一碗米粉递给阿牛。爱想事的妇人,细细琢磨起火儿舅舅的话来。火儿娘年轻的时候,肯定到张家窨子服侍过奶奶。婆婆尴尬的神情,也说明确实有这么回事,而她却不愿意让人提起。怪就怪在这样一个事实,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呢?思维敏捷的妇人,立刻想到火儿与公公出奇的相像;想到公公对于火儿的关爱,甚至让他为爷爷陪灵;想到那令人难以理解的“夫妻相”,以及由于“夫妻相”而引起的一联串祸息;想到……

“张家太太,少老板,少奶奶,多谢了!”长疤子异常兴奋。他用手抹着沾有辣椒油的嘴巴,大话大句地说。

蕙娇的思绪被长疤子打断。她有点儿心烦这个癞子,便带着挖苦的口吻说:“怎么?还要去龙家窨子赶二泼水。”

“嘻嘻,少奶奶讲得不错,我这就去龙家窨子。”长疤子确实是要去龙家窨子。他的肚子吃饱,鸦片烟瘾却又上来了。刚才火儿舅舅的一番话,透露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当年,盘瓠崖来的苗女被张复礼搞胀肚子的事,在浦阳镇人尽皆知。谁能想到那个苗女,竟然会是火儿的娘呢?火儿和张复礼又是那么的挂相,这其中的原因便不言自明了。张复礼,骚鸡公,生个鸡崽撂在了铁门槛,自己的窝,却叫外姓旁人的鸭崽给霸占了!这真是个天大的发现,赶紧去告诉永久大哥。永久大哥肯定有奖赏。长疤子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跌跌撞撞地加快了前往龙家窨子的脚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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