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莲台上的观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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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殿落成,菩萨开光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刘金莲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参加那天的盛典?去参加,怕的是众目睽睽之下和那人相遇,又会给那些嚼牙巴骨的增加胡说八道由头;不去参加,大头工这样的场合不挨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又同样有话说。前回功果簿的事情,是亲家母为她解的交,眼下她又遇着难事了,想让亲家母为她出个主意。

早饭过后,刘金莲来到亲家母的屋里。亲家送孙子去天津之后,蒙童馆便停办了,这里没了伢儿们的读书声,只有清脆的木鱼声,在小院里回荡。早先,印家在堂屋安了佛龛,供着观音菩萨。蕙娇嫁到张家,毓贤天津为官,房屋空置,吉秀华便把原来女儿住的房间,腾出来做了观音堂。观音堂平日香火不断,每逢初一、十五,诵念《心经》是吉秀华必做的功课。这天是六月初一,是亲家母诵经的日子。刘金莲轻手轻脚进到观音堂,亲家母还是发现了她。

“亲家母,你来了!快到堂屋坐。”

“不好意思,打搅你诵经了。”

“没有的事。这不,今天的功课做完了。”

“有个观音堂真好。我也要照你的样,腾出间房子来做观音堂。”

“这还不容易,让钰龙、蕙娇去给你张罗就是。”

说话间,俩亲家母来到了堂屋。吉秀华快手快脚,用竹杓从茶缸里给刘金莲舀了一碗凉茶。

“亲家呢?”刘金莲喝着凉茶问。

“他呀!吃酒去了。”

“去的哪家?”

吉秀华没明说,而是翘起拇指和小指,做了个抽烟的样子,在空中晃了晃。

“怎么会去了他那里?”刘金莲诧异地问。

“茂佳说是‘借钟馗打鬼’。”

“亲家母,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吉秀华说:“这年头,浦阳镇上的通判、千总,走马灯似地换。新上任的丁通判,是和贤儿同科的贡生。”

刘金莲说:“我听说了。龙儿已经办了礼性,到三府衙门去拜望过他。”

吉秀华说:“那丁通判上任之初,念他与毓贤同科之谊,特意登门拜望,还称呼茂佳做年伯。人家给了面子,少不得要礼尚往来,屋里办了一桌菜,请他来吃杯酒,同时还请了关千总,本想让钰龙来陪客,正巧钰龙进桐山发放定金去了,一时打不了转,也不知怎的,茂佳竟然把他请了来。”

“那种狼心狗肺的人,请他来做哪样?”刘金莲不解亲家的用意。

“茂佳听说,前些时候外面编排你的那些冤枉话,都是那人在背后做的鬼。这样一桌酒席,请他来做陪客,既是给他面子,跟他打和牌,也是敲山镇虎,借助钟馗打鬼。要他得收手时且收手,再莫做伤天害理的事了。”吉秀华向亲家母解说着缘由。其实,那人做的鬼还远不止这些,前些日子那张“麻家窨子”的纸条子,十有八九也是他干的。那件事,蕙骄一直瞒着婆婆和丈夫。

“难怪哟!”刘金莲说:“亲家的敲山镇虎还真管用,和前些日子比,这一晌硬是清静了许多。是要点醒他:这屋里的亲亲戚戚,既有经商的,还有做官的,要钱有钱,要权有权,绝不是任他拿捏的豆腐渣。镇上的官老爷都不敢轻慢,何况他一个卖鸦片烟的。”

“莫把他看淡了啊!这些年,浦阳镇上的通判、千总老爷,来了一茬又茬,没得一个不倒在他的鸦片烟枪下。今天他请酒,回请茂佳只是个名,拍官老爷的马屁才是真。”吉秀华说着,话茬一转:“嗨!不说那些悖时事了。哎!那雕匠要当和尚了,你晓得吗?”

“不晓得。”刘金莲摇着头说。其实她是晓得的。

“听说正俨法师对他蛮看重,要亲自为他剃度。”吉秀华说:“呃!我正要去告诉你哩,观音会里的娘女们,后来听说那雕匠是正俨和尚请来的,和你没得关系,如今那雕匠又要出家当和尚了。她们都觉得对不住你,不该听信外面那些胡言乱语,前回的事情做得不该。她们要我转告你,请你多担待。”

“过去了的事,讲它做哪样。”刘金莲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顿时轻松了许多。

“现在没事了,理直气壮做你的大头工。”吉秀华说:“常言道‘心中有事心中怯’,你是‘心中无事硬如铁’,菩萨开光你一定要去。”

刘金莲如释重负地点着头:“是要去,我没得哪样避讳的。”

六月十九这天,吃过早饭,浦阳镇三街四十八弄的妇孺,都结伴相邀,前往浦光寺。刘金莲也带着蕙娇、乖妹、丫头石榴,还特意从蜡树湾赶来的邬月娥,一同上了路。在湘西,观音娘娘的庆典,是女人们的节日,也是女人们借口聚会的由头。平时,家家都只有男人的戏唱,仿佛只有到了这时候,女人只要说一声观音娘娘,男人便不敢轻易造次。这天,从浦阳镇到浦溪渡口,涌动着不见头尾的人流,岩板路上走着的,十有八九都是女眷,有大姑娘,有堂客们,也有老太婆。浦阳山上,浦光寺巍然屹立,新落成的观音殿格外显眼;浦阳山下,清清的浦溪水静静地流淌,拦住了上山人们的去路。繁忙的浦溪渡口,站满了等渡船的女眷。刘金莲一行人到达渡口时,伍秀玲带着儿媳林琼香也随后赶到,亲家母吉秀华则是姐姐吉秀英一屋的女眷一路来的。这时,渡船已经驶离码头。普佬过世后,接手的渡子名叫喜发。喜发拉动木绊把,渡船便沿着长长的过河缆子,晃晃悠悠地驶向对岸。码头上,等渡的女眷越来越多,她们大都是观音会的忠实信女。刘金莲笑容可掬地和她们打着招呼,她们争着和会首攀谈,仿佛有说不完的知心话。不久以前,镇上谣言四起,她们当中的好些人竟也信以为真,还做出了对不住会首的事。如今真象大白,谣言不攻自破。那样的事是不可明言的,她们的歉意只能在心照不宣中表达。

这时,两个苗家妇人行色匆匆地朝着渡船码头走来。中年苗妇拎着个小小的印花布包袱,青年苗妇用挑花背带背着一个伢儿。背上伢儿的大声啼哭,吸引了码头上众人的目光。当刘金莲朝她们望去时,正好与中年苗妇四目相对。天哪,这不是火儿的娘吗?怎么她也来了?与此同时,阿春也看到了刘金莲。阿春一愣之后,回过神,便朝儿媳使了个眼色,儿媳立刻心领神会。两个原本知根知底的妇人,在这种场合只能是形同陌路,装做谁也不认得谁。

“这位大嫂,伢儿这是做哪样?”刘金莲以陌生人的口吻问道。

“不晓得是做哪样,老是哭个不歇气。”阿春回答。

“这样哭下去,伢儿要是抽了风,那就麻烦了,去镇上找个郎中看看吧!”刘金莲关切地说。

阿春却说:“不打紧,到观音菩萨面前作个揖,伢儿自然就不哭了的。”

扯扯渡船打了回转,女眷们纷纷上船。

“太太,我们也上船吧!”石榴催促刘金莲。

刘金莲没有立刻上船,而是回身对阿春说:“你们婆媳快上呀!伢儿哭得遭孽,赶紧去到观音殿,带着伢儿给菩萨作个揖,菩萨是有求必应的。”

阿春也不客气,会心地说了声:“多谢!”便和儿媳一道上了渡船。那儿媳背上的伢儿,仍然在“哼哼唧唧”地啼哭着。

刘金莲和廖阿春,两只昔日的歧路亡羊,终于殊途同归,在这里同船过渡。这条浦溪,这个渡口,曾发生过那么多抹不去的往事。几十年,几代人的阴错阳差,无一不是从这里起根发蒂。若不是苗女在这条溪河里的那次洗浴,就不会有公子哥儿的横生罪孽,就不会有富家小姐的报复和移情,苗家手艺人留下的骨血,也就不会成为张家窨子的主人;若不是苗女把那个打胎药的纸包丢弃在这溪河之中,无辜的生命就不会来到世上,富家公子的苗裔就不会在穷乡僻壤生根立命,世上就少了一个香火通行的巫师;若不是浦溪里发生的这一切,梵净山上就少了一个为菩萨造像的雕匠;芳草第里的坤旦就少了一个依傍;听雨阁里的小寡妇就少了一个知音;世界上也就少了那个要命的“夫妻相”……浦溪的流水就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人心,照出了大千世界的形形色色,那原本应该嘎然而止的故事,经过几代人有意无意的演绎,就如同这浦溪的流水,看不到尽头……此刻,溪流又在托载着两个当事的妇人,继续着她们生命的行程。她们装做谁也不认得谁的样子,却在大热天里挨身而坐,直至相互能体察到对方的体温。如今,男人们入土的已经入土,出家的就要出家,女人们的惺惺相惜,就显得尤为珍贵了。渡船拢了岸。刘金莲在渡船的摇晃中起身,打了个趔趄,阿春急忙顺势搀扶了一把,刘金莲站稳了,对阿春报以会心的一笑。这个细节,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唯独机敏的印蕙娇看在了眼里。

“今天是观音菩萨开光,你们晓得吗?”路途中,刘金莲轻轻儿问。

阿春不想和刘金莲显得太亲密,故意装聋作哑。她的心里却在说,怎么不晓得?雕观音菩萨的雕匠就到过我的屋里,还给我留下过银子呢!

“晓得的。”儿媳见婆婆没搭腔,觉得不礼貌,便轻声儿回话:“这不,天还没亮,我们就动身往这里赶。那雕----”

儿媳的“雕”字才出口,婆婆急了,立刻抢过话头,编了个门子说:“雕(叼)哪样!不就是那叼走了鸡婆的黄鼠狼,闹腾得大半夜不得安生吗?要不然我们早就到边了。”

儿媳妇一头的雾水,不明白婆婆为哪样要抢过话头,无中生有地生出个黄鼠狼叼鸡婆的话来?她不知缘由,不敢再多嘴了。

阿春满以为她的这个马虎眼,足以把儿媳的失言遮掩。殊不知刘金莲凭着对“雕”字的特有敏感,听出了其中的玄机。哪里是黄鼠狼“叼”鸡婆?分明是雕匠回乡时,路过铁门槛,曾经进到过他们屋里。那个当年为她付赎银的那个汉子,除了悼念亡友以外,还在那里做了些哪样呢?

妇人们来到了浦光寺的山门前。刘金莲紧随阿春的身后,栽着脑壳,拾级而上。她的心在“砰砰”地跳。她既盼望见到那个一直在牵挂着她、为她默默付出的人;她又害怕见到那个一直在困扰着她,为她制造了无数烦恼的人。突然间,前面的妇人停下脚步,在岩阶上挪出个位置。她一步迈上岩阶上,与苗妇并排而行。苗妇挨近身子,轻声儿说了句只有她能听得清的话:“你要稳住!”

说也奇怪,阿春的一句话,果然稳住了刘金莲的心神。她紧张而焦虑的情绪,顷刻变得平静而坦然。她以轻松的心态,和信女们一同进得山门、金刚殿,直奔前殿。在这里,大雄宝殿居其中,左边是地藏殿,内有巨大的转轮藏。右边是重修竣工的观音殿。坪场上,瞻仰新修佛殿的僧俗摩肩接踵。刘金莲代表浦阳镇一方土地的信众,一直在尽心竭力从事这项善举,奈何那无中生有的谣言,使得她险些儿打了退堂鼓。面对着巍然屹立的观音殿,她不由得百感交集,尘世间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身不由己!

刘金莲和信女们一同进到重修的观音殿。佛龛上,观音菩萨的金身为黄色的布幔所盖罩。香烟缭绕的佛龛之前,摆放着一个崭新的功德箱,善男信女们正挨个儿去到那里,投进银钱,结下善缘。

刘金莲全然没注意到,此时她进入了一个人的视线。正俨法师的关门弟子,即将剃度的麻大喜,来检视开光大典的现场。他正要抽身离去时,无意中发现了人群里那久违的身影,那双难以忘怀的眼睛。不久以前,这位不忘旧情的女子,还在为他的后半生作过精心安排。为了避免尴尬和困扰,身材矮小的雕匠,迅速退到大殿不起眼的角落。他透过攒动的人头,看到了刘金莲身后的伍秀玲。刘家少奶奶他是很熟悉的,伍秀玲的身边跟着个女伢儿,麻大喜一眼就看出,这女伢儿相貌酷似他的弟妹阿彩,却又渗透出麻家人磨灭不掉的影子。二喜和阿彩留下的女儿,果真由刘金莲作主,成了她娘家的内侄媳妇。麻大喜惊讶地发现,刘金莲身边,竟然是铁门槛石老黑的遗孀。他凝神倾听她们的对话。

“这位大嫂,准备了功果吗?”

“准备了一点。”

刘金莲说:“那就请吧!先给观音菩萨表个孝心,再到菩萨跟前作个揖,菩萨保佑,伢儿就会乖得像小狗一样。”

“不了,太太,你们先请。”阿春懂得礼数,不愿意占先。

刘金莲也不勉为其难,便迳自去到功德箱前,同行的女眷们立刻紧随其后。张家、刘家、林家和印家,都是浦阳镇上有面子的人家,众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到这些女眷的身上。麻大喜也睁大了两眼,注视着那里发生的一切。只见那打头的刘金莲往功德箱里投下了两锭五两一锭的“方槽”。紧接着,吉秀华也投下同样的数目的银锭。两位亲家母,各以十两银子,拔得头筹。其后的伍秀玲、乖妹、吉秀英、林琼香,邬月娥、印蕙娇,都投下了数目不等的银两、铜钱。就连小丫头石榴,也投下了一串制钱,到底是大户人家,才如此阔绰大方。轮到廖阿春了。刘金莲出于关切,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了她的身边。廖阿春站在功德箱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一个小印花布袋里取出一锭五两的“方槽”,“咣当”一声,投进功德箱里,令人们意想不到举动,立刻在大殿里引起了轰动,继而她又取出一锭,再投进功德箱里,大殿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就连刘金莲也匪夷所思。这时,阿蓓背上的伢儿哭声大作,她不住地摇着晃着,哭声依然不止。功德箱前的妇人对儿媳说了声:“解下来吧!莫再背着了。”在儿媳从背上解下伢儿时,阿春又一连投下了两锭“方槽”,从背上解下来的伢儿,哭声果然小了些。

“哪里来的大施主,出手那么大方?”

“是啊!这妇人怎么从来没见过?”

“哈!黑角弯里杀出个程咬金,连张家、刘家、林家、印家都被她给盖了。”

刘金莲脸上被讲得辣扎扎的,心想这婆娘怎么了?莫非是挖得一窖银子?!

阿春还在继续往功德箱里投放着“方槽”。每投下一锭,都引起人们的一次震动。她前后一共投下了八锭。五八共四十两啊!殿堂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了。妇人一身苗家妇人的装束,拎着个印花布口袋,不像是个有钱阔太太的样范,出手却是如此大方。观音殿里,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唯独有委身在大殿角落里的麻大喜明白底细,为了妇人投下的这四十两银子,他在梵净山上积攒了十八年。他按照当年对老朋友的许诺,把银子送到铁门槛,为昔日的“羊婆”补清了赎银,也为自己还清了孽债。他试图以这种方式了断前缘,心安理得地皈依佛门,没料到老友的遗孀竟在这样的场合意外出现。“强盗婆”竟然以“吊羊”所得,成为开光大典上最大的施主。更不可思议的是,“羊婆”和“强盗婆”,居然亲密无间地站在了一起。那四十两银子,由“羊婆”的赎银,变成了观音殿里的功德。人世间的善和恶,原来不过一步之遥,而舍弃一个“情”字,却又是那样艰难。六祖《坛经》的教诲,正俨法师的开示,都可以用“舍弃”二字来归结,他似乎也心领神悟,而要付诸于实践,又谈何容易!麻大喜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一转身,便闪出了观音殿的后门。

“请问大施主,来自何方高门大户?”有人对阿春这样提问。

阿春没有回答,只是对那人笑了笑。她走到儿媳身边抱过伢儿。那伢儿依然在“咿咿”地轻声啼哭。

“伢儿,莫哭了。我们来一同拜过观音菩萨。菩萨保佑你长命富贵,易养成人。”阿春抱着伢儿,和儿媳妇一道,跪在草蒲团上,对罩盖着黄色布幔的观音菩萨金身拜了三拜,说也奇怪,就在这一刹那间,伢儿的啼哭声嘎然而止。

“蕙娇,观音菩萨真是灵验啊!”邬月娥捅了一下蕙娇,轻声儿说。

蕙娇没回话,只是点了点头。她心想,大热的天,把伢儿捂在背上沤着,怎会不哭呢?放下来,凉快了,就自然不哭了。当然,在这种场合,话是绝对不能这样说的。

伢儿停止啼哭,阿春脸上浮出了笑容,显出了久违的酒窝。自从收了雕匠的四十两银子后,伢儿就病病殃殃,没有安生过一日。如今,当不义之财成为佛前的功果时,伢儿就得到安生了。

这时,一个小沙弥来到阿春的跟前,双手合十,躬身说道:“大施主,女菩萨,方丈有请,客堂待茶。”

阿春听说是方丈有请,慌了神,连声说;“不不不!不口干,不喝茶。”

妇人的回话,引发了大殿里的哄笑声和七嘴八舌。

“方丈有请,多大的面子,快去呀!”

“快去,去喝杯茶,留个名。”

“是呀!出了那么多的银子,怎么连个名也不留呀!”

阿春没想到,来路不光彩的银钱,居然为她增添了光彩。强盗婆和大施主本不搭界,却阴错阳差地成了一个人。她没得胆子去见方丈,更不敢告诉别人她家住哪里,姓甚名谁。铁门槛的人,除了去做“棒棒客”,是不会有那么多银钱的。她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她一把拉起儿媳,说了声“我们走!”当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婆媳二人就扯脚出了观音殿。人们惊诧不已,这婆媳二人是怎么了?刘金莲一步追了上去,想把这婆媳二人叫住,闪念间,又觉得没有必要,便停止了脚步。婆媳二人走了,三脚并两步,连头也不回。全然不像是拔得头筹的大施主,而像是怆惶出逃的案犯,一眨眼,她们就出了浦光寺的山门。

婆媳二人的离去,给大殿里所有的人留下了解不透的谜,也令刘金莲百思不得其解。印蕙娇将婆婆拉到大殿的角落,压低嗓门轻声儿问:“婆婆,这位施主你认得?!”

刘金莲没有回答,只是喃喃地说:“奇怪!他们家哪来这么多的银钱……”

印蕙娇体察出了婆婆的窘态,料定其中必有隐情。她不再追问婆婆,而是发出和婆婆同样的疑问:“是啊!这位苗家阿婆哪里来?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银钱?又怎会如此出手大方呢……”

麻大喜从后门出得观音殿,回到他的卧房,后殿侧边的一间杂屋。屋里陈设极其简单,一架床铺,一张桌子,一条板凳,一盏清灯,再就是一个工具箱。菩萨开光,功德圆满,正俨法师将为他剃度。削发为僧之后,他将从这里搬到僧人合住的广单。在观音殿里,久违的故人闯进他的视野,他静如止水的心境,也止不住泛起了涟漪。他拒绝了故人为他所作的精心安排,故人的身影却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玉镯虽然已舍弃在金刀峡,心中的情结却依然难以舍弃。这种情结,酝酿在他枯竭的心田里,得到了最真切的流露。他手握凿刀,尽心尽力为菩萨造像。香楠木的纹理中,渗透着他苦涩的记忆;菩萨真容的眉宇间,凝聚着他圣洁的心灵。他也曾三番五次告诫自己,菩萨就是菩萨,凡人就是凡人,二者之间的任何混淆和等同,都是对菩萨的亵渎和玷污,然而,当他面对着香楠木走凿行刀时,却又不由自主地将凡人的音容融汇到了菩萨的神韵之中。他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非议必定铺天盖地,没想到他竟然得到正俨法师的首肯。正俨对他以的技艺大加赞赏,说在他的一生所见中,这尊观音菩萨金身可视为翘首,雕匠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凡人的精气神,菩萨的佛法僧,融汇于凿刀之端,原来也是可以创造出奇迹的,可叹他雕了半生的佛像,临到收山之时,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时,观音殿的钟声骤然响起,打断了麻大喜的思绪。开光大典已经开场。他作为菩萨金身的雕造者,即将遁入空门的向佛人,本应该参加这样的盛典,去领略手艺人的成功喜悦,去表达出家人的崇敬虔诚……此刻,那位故人作为复修观音殿的大头工,势必会在显眼的位置出现,成为僧俗关注的焦点。他本可以坦然面对,却选择了刻意回避。他明白,世事纷纭,人情险恶,仅有他的坦荡是不够的。他不愿意给故人带来尴尬与伤害,也不愿意给自己带来困顿与纷扰。他心安理得地躲进这狭小的空间,享受着孤寂带来的宁静。他端坐桌前,从抽屉里取出《坛经》,摆在桌上。“昌杰藏书”的印迹赫然出现在眼前。三十年了,他每次诵读《坛经》之前,都要端详这个印迹,品味老人的良苦用心……

观音殿里,梵音佛乐不绝于耳,开光仪式正在进行。今天的仪式,由来自梵净山坝梅寺的隆参法师主法。在“南无观世音菩萨”的呼号中,杨枝净水洒过殿宇,香、花、灯、茶、果、乐俱已敬献。只见那身披镶金大红袈裟的隆参法师,神采奕奕,伫立在罩盖着黄绫的观音菩萨金身之前。他的身旁:左边是来自沅陵龙兴寺的方丈宝森法师和本寺的首座正俨法师;右边是来自辰溪丹山寺的方丈永清法师和本寺的副座德明法师。法师们的身后,是以刘金莲为首的信女们,拈香跪拜在蒲团之上。大殿两旁,奏乐的僧人各执其事,唱赞的比丘整齐排列。维若司仪,隆参主法。维若一声“乐止”,大殿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在庄严肃穆、亲和祥瑞的氛围里,隆参法师躬身“申奏”:

时维

大清光绪二十一年岁次乙未六月十九日。伏以

佛生西域,自汉朝而献瑞;法传东土,由唐代以流芳。浦光古寺建於唐,兴於宋元,鼎盛於明清。寺内观音殿,佛光主照,解厄弭灾,民等皆沾泽沛。是以天有不测风云,道场於先年不幸遭遇火灾,延烧殆尽。菩萨未得供养,信众无以为依。今据

大清国湖南省辰州府浦阳镇观音会会首、信女张门刘氏金莲,右暨合众人等,启发诚心,共襄盛举,重修道场,再塑金身。今乃良辰吉日,佛殿落成,金身安奉,开光点像,供众瞻仰。拙僧隆参百拜申奏。意者伏为言念,切思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瓶中杨柳,四时常新不异;座上莲花,万古长开流香。渡众生以慈航;济群黎於苦海。秉两间之淑气;标万代之芳名。百福庄严相,光明照十方,众生蒙护佑,世界共太平……

司仪的维若一声“动乐”,大殿里钟罄齐鸣,笙箫同奏,木鱼击节,唢呐帮腔。在佛曲声中,观音菩萨金身的两侧,两名手执长长竹竿的侍者款步而上。随着维若的一声“开”!竹竿轻轻儿挑起,罩盖着金身的黄绫飘然落下,观音菩萨显露出真容。殿堂唤发异彩,僧俗注目凝望。仪态万方的观世音菩萨,以慈祥而亲切的目光俯视着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

梵音佛曲依然在殿堂里飘荡。一名侍者用一个红漆木盘,装着一摞白布面巾,端到了主法的隆参法师的跟前。隆参法师捋了捋袈裟的长袖,慎重其事地从木盘里拿过一条面巾,对着观音菩萨做着“洗面”的比划。接着,又拿过一条面巾,再对着观音菩萨做着“洗面”的比划……

就在隆参法师用一条条面巾为观音菩萨“洗面”时,一件本在情理之中,却又撩发人们遐想的事情发生了。殿堂里对着观音菩萨拈香跪拜的信女们,竟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了刘金莲的身上。就连奏乐的、唱赞的僧人,也都好奇地看看菩萨像,又看看刘金莲。他们惊讶地发现,一个菩萨,一个凡人,二者之间竟是如此的惊人相似,特别是那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直把刘金莲看得脸上火辣辣的。其实,这种相似并不是今天才发现。当初,镇上的娘女们公推刘金莲为观音会的会首时,除了推崇刘金莲雍容大度,乐善好施,热心公益之外,还有一个理由,也可以说是因缘,那就是她和浦光寺里观音菩萨的挂相。观音菩萨是一双丹凤眼,她也是长着一双丹凤眼,就像是菩萨的那双眼睛,挪移到了她的脸上。这只能说是凡人像菩萨,而绝不能说是菩萨像凡人。当年的小雕匠却偏生颠倒过来说,以后若有机会为观音菩萨雕像时,那双眼睛一定要照着她的眼睛去雕。三十年后,践行承诺的雕匠,用凿刀把本来就存在的相像,又注入了他痛苦的记忆。他将那女子的精气神,全都灌注到菩萨的眼神里了。

梵音佛乐依然在殿堂里回荡。主法的隆参法师用完所有的面巾,为开光的观音菩萨“洗面”过后,又一名侍者将一红漆木盘的毛笔,端到他的跟前。他又捋了捋袈裟的衣袖,从木盘里拿过一支毛笔,持重地剔了剔笔尖,对着菩萨的金身做了个“点像”的比划。接着,他又拿过一支毛笔,再对菩萨的金身做了个“点像”的比划……

当满殿的僧俗的目光,集中到了刘金莲的身上时,印蕙娇也看在了眼里。一场好端端的开光法事,竟然遇到这样的插科打诨,她不禁为婆婆捏了一把冷汗。她想到婆婆每次听到身身身身迷药时的尴尬表情;想到婆婆和丈夫至今还浑然不知的“麻家窨子”字条……秀才的女儿眼光犀利,当人们的目光都在比对菩萨和凡人相像的丹凤眼时,她的目光却凝聚在观音菩萨的莲台之上。她打小就跟着母亲来到这观音殿上香。她清楚地记得,失火之前,观音菩萨的莲台镶嵌的是一层银箔,新近雕造的观音菩萨金身,一切都按照原日的规制,惟一不同的是,将镶嵌在莲台上的银箔换成了金箔,银色莲台也就变成了金色莲台。这绝不是无心,而肯定是有意。金色的莲台,不正是合着婆婆的名讳“金莲”吗?那位雕匠在用最巧妙,也最直白的手法,将他对一个凡间女子的情感,倾注在了凿刀之下菩萨的金身之上。他简直是直截了当地将婆婆当成了观音菩萨。他用明目张胆的大逆不道,来宣泄自己美好的记忆,还居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瞒天过海。这天大的隐秘,她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能和婆婆通气,不能向丈夫透风,更不能在那位可怜却又可亲的雕匠面前叫一声“公公”……

金色莲台上的观世音菩萨,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在梵音佛乐的旋律中,一经隆参法师的“点像”,便不仅仅是木雕的艺术品,而被赋予了菩萨的品格,成为了护佑万民的神灵。这时,又一名侍者端着一木盘的小圆镜,缓步来到隆参的跟前。闪闪发亮的玻璃,镶在一个个圆形的铜框里。隆参再一次捋了捋袈裟的衣袖,从木盘里拿起一面小圆镜,对着菩萨的金身“映照”。明镜映照着菩萨的金容,映照着金色的莲台,闪放出的耀眼白色光圈,在菩萨的金身上闪灼、游移。接着,隆参又拿起一面小圆镜,再次对着菩萨的金身“映照”。满殿僧俗的目光,随着那金身上的白色光圈在移动……直到木盘里所有的小圆镜,都完成了这一神圣的过程。此后,满殿僧俗在维若的引领下,同声三呼“南无观世音菩萨”!庄严持重的呼号声,在观音殿里久久回荡,开光仪典因此而推向高潮。紧接着,僧侣们吟唱起[观音赞],刘金莲和信女们也不由自主地随声附和:

菩萨号圆通,降生七宝林中。千手千眼真妙容,端坐普陀宫。杨柳枝

头甘露洒,普滋法界薰蒙。千层浪头显神通,光降道场中……

与此同时,五观堂里,几个僧人正在往长条桌上摆斋筵。筵席上:老南瓜红;小白菜鲜。红烧的冬瓜;油淋的茄子;醋腌的黄瓜;清炒的木耳。炖汤的香菇散发出清香……在德明法师的引领下,刘金莲和头工们进到五观堂。法师双手合十,连连颌首,说:“观音殿重修道场,再塑金身,今日终得因果圆满,各位女菩萨功德无量。敝寺为表谢枕,备得斋筵,不成敬意,请各位入席赏光。”

信女们纷纷入席就坐。惟独刘金莲还站立着,她说:“我们娘女都是妇道人家,也讲不出哪样道理来。菩萨保佑百姓平安清吉,百姓孝敬菩萨理所应当。宝刹如此盛情,我们娘女受之有愧。请法师转达我们对正俨方丈的谢意。”

“贫僧定当转达。”德明法师说着,向信女们解释:“正俨首座本当亲自前来向各位道谢,只是他此刻正在大雄宝殿主持觉空和尚的剃度,难以抽身,请各位见谅。”

刘金莲立刻明白,德明法师所说的觉空和尚,便是因她而远走梵净山,最后选择了在浦光寺出家的那个男人。是她把那个男人送上这条不归路。她的内心如同翻江倒海,而在表面上却必须装做若无其事。

“觉空和尚?!觉空和尚是哪个?”不知是谁这样问了一句。

德明说:“这觉空和尚,就是为观音菩萨再塑金身的麻师,他是麻家寨人,想各位女菩萨都是认得的。一个手艺人,潜心学佛,有幸成为正俨首座的关门弟子,是他前世修来。首座为他取的法名‘觉空’,出自大雄宝殿里那副上联有九个‘觉’字,下联有九个‘空’字的对联:‘无非觉觉;总是空空’。首座说,他在浦光寺等了整整四十年,终于等来了可以受用这个法名的弟子。”

德明法师不知怎的,把话茬转移到了雕匠的身上,还说了这么一大通。斋筵上的信女们你看我,我看你,惟独不往刘金莲的身上看。她们仿佛是在感叹,那个曾给她们会首带来数不清麻烦的汉子,到头来选择了这样的结局。这时,刘金莲也跟娘女们一样,神态自如,做着左顾右盼的样子。当她发现众人的眼睛都在有意回避她时,禁不住背皮一紧,感到有点儿心神不宁起来。她毕竟是见世面的人,转瞬之间便又立刻稳住了阵脚。

两个小沙弥进到五观堂来,一人端来了盆装的米饭,另一人则拿来了一叠荷叶,在每人的面前放了一张。参加这种宴请的客人,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带”。她们热衷于把食物带回,和家人一同分享。用来打包食物的荷叶,是不可或缺的。

这时,大雄宝殿的大门,被一块黄色的布幔拦住了半截。大殿里时不时传出正俨法师的声音,老和尚正在为他的关门弟子剃度。布幔的遮掩,使剃度仪式变得神秘。

“舅娘,里面在做哪样?”乖妹用嘴巴朝大雄宝 殿呶了呶,悄声儿问伍秀玲。

“在剃度。”伍秀玲回答。

“是剃掉头发当和尚,是吗?”乖妹又问。

“这还要问吗?”反问的是林琼香。

“那里面要当和尚的那个人是谁?”乖妹的问题真多。

“不晓得。”伍秀玲是晓得的,而且还非常熟悉,只是不便对未来的儿媳说。

“乖妹,问那么多做哪样,姑娘家,莫探闲!”说话的是印蕙娇。

“随便问问嘛!表满娘,你说是吗?”乖妹问身边的邬月娥。

邬月娥为难了。她不晓得该如何回乖妹的话。里面接受剃度的那个雕匠,在刘家窨子做了三年的嫁妆,那套嫁妆如今就摆在金莲姐的房里,表嫂明明是认得的,怎么偏生装做不认得呢?这其中肯定存在着隐密,她却一直还蒙在鼓里。看来,她也只能是就地滚龙,打马虎眼了。她对乖妹说:“当和尚,那是男人的事情,女伢儿就不要问了。”

在刘金莲的带领下,用完斋饭的头工们正在走出五观堂。她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抱着一个荷叶包。五观堂的门口,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放着三个木条盘。条盘里,分别堆放着隆参法师为观音菩萨开光时用过的面巾、毛笔和镜子。头工们从五观堂鱼贯而出。刘金莲第一个来到桌子前,从条盘里拿取一块面巾,一支毛笔和一面镜子。此后的每个头工都依此办理,从条盘中拿取这三样物件。当所有的头工都走完这一程序时,条盘里的物件,便一件都不剩了。

“把这带给续章吧!”刘金莲说着,将一支毛笔塞在邬月娥的手里。在所有的人当中,她最牵挂的,便是这个表妹。

“不!你还是拿回去给仲儿吧!”邬月娥说。张家的三个男伢,仲儿的书读得最好。

“仲儿的笔,他外婆拿得有。”刘金莲说。

“对!我这里还拿得有。”吉秀华说:“除了这支笔,还有我们俩亲家母得的面巾和镜子,眼下伢儿还不多,人人有喜,个个有财。”

这时,只见人们纷纷向大雄宝殿的方向跑去。原来是觉空的剃度仪式已经圆满,人们正急着赶过去,想看一看剃度了雕匠,是个什么模样。乖妹和林琼香也架场动身,被印蕙娇叫住:“乖妹,琼香!”

乖妹和林琼香回过头,听印蕙娇的吩咐。

“莫去了,那里没得哪样好看的。”印蕙娇说。

“是啊!没得哪样好看的。我们回去吧!”伍秀玲说着,征求吉秀华和刘金莲的意见:“你们说呢?”

“回去吧!莫看了。”吉秀华说。

“好!那就回去吧!”刘金莲像是依了亲家母所说。其实,她的内心是极其矛盾的。那个在她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故人,她渴望见到,又害怕见到。嗨!不见也罢,真要是见到他当和尚的模样,那将是无法接受的,只要能见到他雕的那尊观音菩萨的金身,就已经足够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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