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蝴蝶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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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文辙在听完《茶花女》之后,赶在九点之前去买新的白色珐琅瓶和新式围巾。他一边哼着还在脑海中不愿离去的“假若你和我生活在一起,我愿真心诚意永远温柔地守护着你”一边走着。他喜欢新的,所以他从不听京戏——一群老爷子抽着大烟,这哪里有点新气象呢?现在是中华民国,故娄文辙也“脱俗”地只听歌剧。

付完了钱,娄文辙看看店里的时钟,抱着珐琅瓶和围巾穿过马路。珐琅瓶是用来装饰新房间的。新房间的地板被擦得像文辙的头发一样亮,摆设也绝没有一点儿七零八碎的氛围。所以此时唯独少了一件画龙点睛的装饰。围巾呢——你知道的,现在哪个青年不戴围巾呀。

在接触新事物之前,人们总要同旧事物做个告别,顺同比较一番,娄文辙自然也不例外。但是他有点着急了,所以他着急地告别,早已将从前的生活斩成零碎。在此之前,他的目光只能在那间四合院里来来去去。每当到了晚上,四合院旁边的巷堂便会响起叮叮当当的声响。文辙在这间大院子里不知生活了多少年,可是从未搞清楚那是脚踏车的铃声还是小孩子在兜铁圈——但是,不管是什么,此刻的烟都会腾起来——那是大烟,腾腾着升空,使得空气中全是这种夺人心魄的味。娄文辙的母亲吃完饭,总会卧在弄堂正中的竹椅上,用枯竹般的手指头捏起烟管,塞上烟草而长吸几口。这个时候,她的眼睛会突然大睁开来,露出一道道凶狠的精光,掺着烟气把旁边的窗户熏得更加淡黄。

文辙这个时候,总是会在自己房间的窗户里静静地看着——当然,他那时的窗户决计没有现在的好。透过窗子,他每天都会看到自己母亲枯瘦却披着一身油光腻亮的样子。几年前,文辙父亲死了,母亲成寡妇,结果使烟管后继而来,作了第二丈夫。因为该缘故,他看见家里的所有东西,都会觉得有种油腻的恶心。就好比一头好久没洗的打结的黄色的头发,让人生厌。到了后来,他开始计算着钟点回家,到了他接触新教育风气后,在看待自己家的眼神中除了油腻,又多了层陈旧之意。家中还另有四个孩子,他回来不过是做个老大的象征,故愈加少地回家了。

他的英文是很好的。更缘于他自己要新、去旧,所以接受起英文教育更加顺利。现在他毕业出来谋事了,于是获得了自由的凭证与借口,可以肆无忌惮而又毫无目的地离开了。他首先去了广州,真的准备与这个家庭一刀两断了。

他走上了楼梯,这是一家顶不错的寓舍,寓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叫作马太太。本来这间房子是马太太丈夫的,但是马太太太过精明能干,不免就喧宾夺主地在旁人眼里取代了真正的寓主。寓舍的门口是一间杂货店,拉开铁门,就可以上楼。文辙踏在楼梯上,楼梯的地毯上尽是被香烟烧出的香烟洞。他靠着楼梯的白铁栏杆,抱着瓶子和围巾走上去。楼梯的尽头马太太在给她的小儿子扣小帽。马太太穿着大红大紫的红缎衫,上部直到颔下,如同一个笔直的烟筒子;下部却只到膝盖,像是一个来不及穿好衣服的老妈子。空气里尽是爽身粉的味道,她的儿子扭动着臀部,嘴里不知道在喃喃着什么。

马太太看到了文辙,此时也正好扣完了帽子,她示意性地拍拍小儿子的屁股,小儿子识趣地跑进了房间。“哎哎,娄先生,你回来了——你去了哪里?”

娄文辙初入社会,总是期望以书本知识折服他人。但是,现如今兵荒马乱,谁能顾及到文辙这个“新式”书生呢?这番话,马太太也说过。她本着心底的见识与文辙说,为的是增加好感,从而好谈拢房钱。文辙毕竟年轻,又无算计,只不过懂一番ABCD罢?他笑着感激“多谢提点”!心底却在做抵触。他不信邪,他信新。

文辙站在楼梯中央,马太太站在阶沿,使得文辙只能看到马太太那双夺目欲以鲜艳杀人的拖鞋。文辙自觉不妥,于是边上楼边回答:“房间里落了几个物件,我去买了这些回来。”马太太抢也似的接过了文辙手中的瓶子,放在眼前仔细地瞧了两眼,发了一通外行人颇不明所以的见解后还给了文辙。文辙拗不过马太太,又不会应承,自觉欲睡,于是推说头痛拿过了瓶子,一边腾出左手开了自己的房门。边关门边听见马太太尖促的声音:“娄先生,你要不要头痛药,娄先生……”

早晨醒来,空气中有一股花香。吃完罗宋汤,文辙待在房里。他把几张英文翻译了一遍,准备明天拿到印书馆去。将近中午的时候,文辙起身拿着换洗的旧衣服,准备给马太太的菲佣洗。那个菲佣据说真的来自菲律宾,这使得用人高档,主人则更高一等。但是文辙看她的容貌和一口纯正的江苏话,实在打不起信服的决心。他走到窗台前,拉开窗子,听见了不小的车子行人喧嚣声。突然,他又嗅到那阵淡淡的花香,结果一转头,便看见了旁边窗台上的一盆蝴蝶兰。文辙颇感兴趣是谁这么雅致——至少不会是马太太吧?文辙端着盆子,穿着拖鞋,搭讪似的走到隔壁。他鼓起长长的指头,敲了敲门。“咚咚咚”很有节奏地响了三下。

文辙想着蝴蝶兰,正在脑海里第二次闻它,门就开了。文辙低下头,看到一张清秀的略带病态的脸。这张脸的后面绾着长长的散辫,这让文辙又想起了那盆蝴蝶兰。

“先生你找谁——”女人的脸上画着淡妆。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像是一颗泪珠。

文辙听着她那慵懒的哭腔,不由得看了看她的身体——她穿着最普通的白色布褂,这种布褂西式和中式结合,布料用的是中式,却有着夸张的蕾丝边。脚上的袜子拉得很高,却失望地不是丝袜。文辙在空气中嗅了嗅,忽地发觉自己的无礼。女人疑惑地看了看文辙,眼神无限柔弱。文辙涨红了脸,决计没想到主人竟会是个二三十岁的女人。想寒暄几句“今天天气哈哈哈”的话,结果发觉自己与对方根本不熟。文辙的脸兀自发红,女人被看得脸也红起来,不由得小声又问一句:

“先生——你找谁——我们认识吗?”文辙呆呆笑笑,脸被拉成难看的“F”字。“嗯——小姐,小姐也爱蝴蝶兰吗——”文辙故作镇定,反客为主地问道。但是反客为主只是一息间的事,女人把门全部打开,“先生也喜欢蝴蝶兰?”

文辙又被将了一军,低头看看地板,猛然发现自己拿着木桶穿着拖鞋。脸烧得更红了。他不自觉后退一步,拖鞋把地板咬得咔咔作响。文辙恨不得立刻套上制服挽回面子,于是愈加后悔自己的失态。“蝴蝶兰很香——”文辙脑袋短路,颇为后悔自己在学校里没有好好学习植物花卉——但是,文辙心高气傲,想到的不都是经世济民么?“蝴蝶兰很香”这种众人皆知的话无法挽回面子,于是文辙急中生智,抱着木桶在原地说道:“莎士比亚——莎士比亚说——Pluck a red rose from off this thorn with me——其实莎翁应该摘蝴蝶兰的。”

“啊呀呀——原来先生你是高才生,我倒是看走眼了——”女人刚说出这句话,便在心里大骂自己不会奉承。这样一说,两个人都颇显尴尬。空气里的气氛很难堪,文辙不知该接上什么话,这个女人亦是呆呆地立在原地,欲关门又不好意思。

这时候,文辙突然感觉后背一阵风吹起,扭过头去看,看到马太太正端着一个大盆子在自己身后笑盈盈地看着两人。女人是正对,故先发话:“马太太,这些事你也亲力亲为——”抢先的话使得尴尬终于被破,正是两人求之不得。两人此时同心而向,把第三者当作了救星,均是暗自庆幸,并感激马太太的及时。

马太太笑了一下,露出金色的补牙,“华娣,你不知道,那菲佣懒得很……”两人均没听见下话,华娣诧异此刻马太太的奇怪——仿佛是有意地显露自己名字而给他人知晓。文辙则是暗暗记下名字,并未起疑心。

结果,马太太机智而颇带心机地反着说了一句:“文辙,这是华娣——哎——我倒忘了从前给你们介绍。”这次轮到文辙诧异,颇为惊诧马太太竟主动说出自己的名字——从前,马太太不都叫他娄先生的么?

马太太接着介绍起娄文辙:“华娣,这是娄文辙先生,大学里的高才生——华娣,倒不是我说,大学里的——那真的和一般年轻人不一样咧!”马太太很懂得锦上添花,穷追似的夸赞:“娄先生,你家世也这么好,读书又佳,真难得哪!”文辙不是笨人,这点吹捧到底也是听得出来的。但是颇觉受用,心底更对马太太感激。华娣心内不解,但是感觉同是女人,无论如何不会再尴尬了。

马太太边走上前边说:“哎哟——我倒忘了,华娣,华娣,这些我洗好了——别谢啦,客气什么——”这种设问似的口气让华娣不得不谢一次。虽然她本来就要谢马太太。

华娣接过这只大盆子。文辙睹见盆里除了衣物外,还有只油布皮革做的小熊,但是玩具熊的左耳朵破了一角,略显不合。文辙心底觉之异讶,想这二十多岁的人,竟然这么天真。他看着小熊,目光随之移到华娣眼中去。华娣看了他一眼,立刻避开来去。

文辙涩涩地咳嗽一声,打破又一次的尴尬。华娣正转过头,准备回房,突地在房门边上转头,对文辙道:“娄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文辙再次咳了一下,道:“华小姐——呃——你的那盆蝴蝶兰真好看……”华娣笑了笑,这次的笑容是真的自然,“娄先生,我叫华娣,我姓聂啊!”文辙看到她笑着露出的牙齿,不免重复道:“聂小姐——聂小姐……”华娣看了看文辙,又看了看马太太,笑吟吟地关上了房门。

文辙被笑得神不守舍,颤颤地转回头,想起马太太还在,为了掩盖,连忙把盆子交给马太太,含糊着吩咐了几句,连忙回房了。

文辙一天都闻着花香,这一天都神魂颠倒的,结果都忘了翻译。最后只好在晚上的时候赶完。晚上入睡前,竟在眼前浮现出华娣的一颦一笑,鼻子中又奇怪地嗅到蝴蝶兰的味道。虽然决心入睡,脑子中却在分析早上华娣的动作神情有何种深意。想到一半,又暗恨太草率,没有穿好衣服去。这边刚想到,结果又在那边探讨自己的年龄和她的差距。到了十二点,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起来,觉得人容光焕发得很。对着镜子梳了不知多少次的头,小心翼翼地穿好西服,蹬好皮鞋,拿着翻译好的稿子去了印书局。到了十点钟,文辙搞好了一切,特意去花店买了一盆蝴蝶兰,心里想着怎么去邀请华娣一起吃午餐——哎呀,她不是喜欢玩具熊吗?

文辙想着,徘徊在玩具店门口。心中觉得华娣真是可爱至极、天真至极,居然还喜欢玩具熊。文辙心底在第七十次把华娣和学校的某某女生比较,结果自然是华娣第七十次胜出。他愉快地走在马路上,不敢跑——他怕吹走了发油。

回到杂货店门口,文辙把蝴蝶兰放在地上,顺手整了整衣衫。紧接着昂首走上楼去。他慢慢地上楼,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可以用来招架和显摆的英文。计算什么时候用:“假若你和我生活在一起,我愿真心诚意永远温柔地守护着你!”到楼上了,这次马太太没有站在阶沿,于是文辙一个人踏上前去,止步在了华娣的门口。

他欲敲门,手指突然在半空之中停住了。因为发觉这样很是突兀,于是决定心里开始先盘算——先和她说我也喜欢蝴蝶兰——我也有一盆的——然后从蝴蝶兰聊起,最后看看钟表,再叫一句:“啊呀,已经十二点了!”然后本着一个男士的义务便可邀请华娣吃中饭——这真是不错!文辙想不到有多大破绽,顺便想到了该去哪间餐厅用餐。

他下定决心,呼出了一口气,停在半空中的手指敲了三下“咚咚咚”,还是如同昨天一样很有节奏。

门开了,文辙本想先抢着说话,结果发现门内的人却让他目瞪口呆——这,不是马太太么?文辙揉揉双眼,确信视力正常无疑。他怕马太太胡乱猜测,赶忙先问道:“马太太,是你啊——怎么你在这儿?”马太太再次露出她招牌式的笑容,显出金牙,道:“怎么,娄先生,房子是我的——我倒不能在这里么?”文辙知她在故意调笑,逼得自己道出来意。本来还剩余的一点点矜持文辙也不顾了,“马太太,我是问,聂小姐在不在?”

马太太的笑这时候让文辙颇不自在。拿着蝴蝶兰的手不免抖了一下。蝴蝶兰鲜艳极了,花朵开得争先恐后,娇艳如佳人。

马太太张张嘴,做出惊讶的表情。因她本身的缘故,这张惊讶的表情好似一张痛苦的马脸,“你不知道么?娄先生,华娣走了——”

文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抢着似的迈进房门,把马太太撞了一下。果然,房门里的物具基本都被收拾干净了。“所以我来收拾房间了——”马太太仿佛在自言自语。

“啊呀,什么时候?早上吗?”文辙差点跌坐在地上,忽地觉得蝴蝶兰的香味刺鼻得很。马太太答道:“九点。她先生来接的她——小两口子吵架,气平了,重新一起住啦——”文辙听着,听着,手指硬硬地抓紧了盆子。“可怜的是她的孩子,这么小,还要折腾来折腾去。”文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硬生生地插一句:“她——还有孩子?”这句话无力得很,但是马太太听得到。她答:“是啊,比我孩子小三岁——但是孤僻得紧,不和我儿子玩的。一个人玩玩具熊。”

文辙呆呆地看着前方,不知该干什么。这时他发现,这间房间里的那盆在窗台上的蝴蝶兰没有被带走。不知怎的,那盆开得死了,而文辙手中这盆,却开得鲜艳得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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