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大雪，整整下了一周才渐停。乌云散去之后的城市，充满了温馨的气味。十二月的阳光，格外明媚。
卓陌坐在窗边，出神的望着街道上的融雪。她故意别过头，不去打量映照在玻璃上的侧脸。自从搬回家的第二天，她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憔悴的脸庞，大哭一场之后，罗列几乎拿走了屋里所有的镜子，就连能照出人影的CD都搬了个空。
乌黑的眼圈，苍白的脸色，毫无血色的嘴唇，没有一样是她能够承受的。
所以当消失已久的江孟然出现，见到她似人似鬼的样子，居然忍住没哭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这个青涩的大男孩儿，是真的长大了。
我要走了，他告诉她。
去哪儿？卓陌仍旧微笑。
江孟然深深的看着卓陌，眼底是彼此早就明了的感情，却不再炙热，“英国，或者美国。是哪里都没关系，只要能远远的离开这里。”在你……离开之前。
“恭喜你，祝你一路顺风。”她说，“林肯中心的约定，很抱歉不能遵守了，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替我去那里看看。”
“我会替你去看。”江孟然苦涩的呢喃，“可是没有你的林肯中心，我再也不会有向往。”
卓陌内心开始翻涌，指甲几乎陷进手心，苍白的脸上却依然挂着浅浅的微笑。江孟然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卓陌，眼神专注，看了很久很久，仿佛想要把她的样子，永远刻在脑海里，刻在心上。很多年后，他曾后悔，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居然没有开口说出那句话。
许久过后，他狠下心，起身离开。临走的时候，背对着她，犹豫，却还是缓缓开口。
“原谅我。”他说，“原谅我的懦弱，原谅我的自私。这个世上，有太多太多让我不敢面对的事。”
无论是生离，亦或死别。
江孟然的声音有些颤抖，肩膀也在颤抖。卓陌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像个小白兔一样，站在原地瑟瑟发抖。当时的他惹她生气了，可现在的他，明明要离开，明明再也见不到，却还是怕她会生气。
卓陌难过的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柔声告诉他，“嗯，原谅你。”
抑制了那么久的感情，原来只需她一句话，便可以输的溃不成军。江孟然绝望的捂住了眼睛，那个有雪的十二月，他终于可以蹲在卓陌的房门前，肆无忌惮的嗷号大哭。
自从江孟然离开以后，她变得爱发呆了。爱笑爱闹的她，居然能够静下来，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罗列推开房门，看见卓陌又窝在窗户前面，一把就把她抱了起来。熟练的把她放在床上，塞好棉被，又端过来一碗粥，不由分说的喂了起来。
“罗列，我自己来。”卓陌尴尬的说。罗列总是这样，对于她过多的照顾，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太宠她了。奇怪的是，这种无限量的宠爱，却让她有些难过。似乎就像，透支了下半生一样。
“乖，别动。”罗列似乎很习惯的哄着她，“阿姨又来电话了，我告诉她你最近功课很忙。”
卓陌不语，罗列想了想，又问，“陌陌，如果你想爸爸妈妈的话，我就找人把叔叔阿姨接回来。”
“不用了。”卓陌淡淡的回答。没有哪个爸爸妈妈，能够忍受自己女儿这幅摸样吧。妈妈那个爱哭鬼，一定会哭死的，她想。
第一次接到妈妈的电话，是在刚出院没多久。卓陌拼命的朝罗列使眼色，可他还是硬生生的把电话塞到了自己手里。
电话里的妈妈很高兴，她告诉卓陌，爸爸带她去了海南那个叫做天涯海角的地方。美吗，卓陌问她。
美什么美，就是一块儿破石头！妈妈不满的说，语气里的幸福却掩饰不住。女儿，对不起。想妈妈吗？妈妈话锋一转，有些愧疚，声音哽咽。
想，当然想，想你幸福。
然而她只是轻声笑了笑，仿佛电话那头妈妈的啜泣声，自己根本没有听到。
挂了电话，卓陌的眼睛就红了。罗列一把揽过她，轻轻安慰，他说，“天涯海角，名字真的很美。改天我带你去，好不好？”
卓陌没回答，只是紧紧搂住了罗列的腰。
精神不太好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从前发生过的往事。叶乔森，罗列，绫子……她开始想要记住每个人的脸，狠狠的记住，记到就算想忘，也忘不掉。
等她回过神，一碗粥已经见底，罗列满意的替她擦了擦嘴巴。明天是周六，大家约好一起来看她，不让她多吃一点儿，怎么会有精神呢。替卓陌塞好棉被，罗列安心的退出房间。明天的聚餐，要准备的实在太多。
原本跟大家约好的是午饭，可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不过九点钟，绫子已经敲开了卓陌家的大门。好在卓陌原本就想稍微打扮一下，所以早早起了床。
想什么呢？卓陌问。绫子一来，就自告奋勇的要替她梳妆打扮，可对着头发梳了半天，居然默不作声。
绫子没答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陌陌，你幸福吗？
幸福，当然。卓陌笑意盈盈，罗列他，对我很好。
嗯，只要你幸福就好。绫子叹口气，轻柔的替她绑好了头发。她说要去厨房帮忙，转身离开了房间。是吗，幸福就好……她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卓陌苦涩的笑了笑，对着窗户里的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出神了好半天。
她一直出神的想着什么，出神到，就连颜早推门进来，都没发现。
感觉到手心有些温暖，卓陌下意识的回头，才发现颜早正一脸温柔的看着自己。他的大手握上了自己冰冷的小手，让她整个人温暖起来。
“你来啦？”卓陌问，干净的笑容，在颜早眼里，早已胜过了冬日的阳光。
颜早笑笑，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卓陌的手。卓陌看着他英俊的脸，想想自己刚才的念头，心里瞬间溢满了愧疚。
“陌陌。”颜早突然开口，“我的转系申请已经被批准了，明年开学，我就是医学系的学生了。”
“其实你，不必如此。”她说，“替叔叔阿姨多想想好不好？他们老了，只有你一个儿子。况且，就算你……我也……”
颜早打断了卓陌的话，他看着她，眼光执着，“等我，等我好不好？我会努力，我会治好你的病。”
“我再也不会要求你来爱我，再也不会要你跟我在一起。你想爱谁都行，跟谁在一起都没关系。让我治好你的病，我们就做朋友，一辈子的朋友，好不好？”
卓陌的手心传来颜早身体的热度，她悲哀的看了看他充满祈求的双眼，想了想，愧疚早已铺天盖地，却还是不得不那么做。
“颜早。”她说，声音低沉，“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颜早问，“只要你说。”
深吸一口气，卓陌抬头看着颜早，一字一顿，“替我爱绫子，替我照顾绫子，一辈子。”
颜早愣在了原地，呆呆的看着卓陌。
“求你，求你去爱绫子。”卓陌忍住啜泣，拼命的看着颜早，“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我知道，我太自私太自以为是……可是，绫子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她幸福，我要她幸福。绫子太固执，除了你，她谁都不要，没有你，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幸福。”
“颜早，算我求你，就让我最后任性这一次……”
愧疚加难堪，卓陌早已不知不觉的哭出了声。颜早难过的抱过她，心疼的像撕裂一样。
“好。”他答，“只要是你说的，我统统答应。”即使要赔上一辈子，也心甘情愿。
这顿午饭，吃的很沉默。就连一向活泼的肖扬和柳青青，都带动不了这莫名其妙的气氛。卓陌看着一直低头不语的颜早，愧疚，难过，她觉得自己简直应该被他狠狠的甩几个巴掌。她欠他，这辈子都还不清。可是，她从来不后悔，就连那最后的任性，也不后悔。
叶乔森来的时候，一脸笑意，身旁跟着的，是看上去跟从前不一样了的，廖以倩。
廖以倩见了卓陌，居然越过几个人，对她友好的笑了笑。她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可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走上前。叶乔森几乎一眼就在一群人中间，找到了卓陌。两个人中间隔了五个人，四米远的距离，他对她微笑，她报以浅笑。霎那间，时间，空间，不复存在。
午饭过后，大家窝在卓陌家里，一群人说说笑笑。卓陌早就回了房间，罗列肯让她跟大家折腾了那么久，再逃过午睡，他肯定会生气的要命。
她缩进被子里，却全无睡意，所以叶乔森进来的时候，她几乎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午饭的时候，两个人一直没能说上话，卓陌隐约觉得，叶乔森选在这个时候来找她，应该是想说些什么的。
她承认，有些……期待。
“我吵到你了？”叶乔森见她醒来，居然走上前，坐在了床边。那么近的距离，甚至能够听到他的呼吸声。卓陌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他们到底有多久，没有距离过这么近了呢。
“没有，本来就睡不着。”她说，然后坐起身藏进被子里，掩盖住自己发烫的脸。
叶乔森没再说话，只是伸手摸上了她的头发。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对待最珍贵的宝贝一般。
卓陌感受着许久未曾体会过的温柔，心里一阵酸涩之余，居然不经意的开了口，“你跟，廖以倩……”她问，应该要放手的不是吗。
“嗯。”叶乔森淡然回答，“我跟她在一起了。”
这就是他要说的吧……卓陌沉默的低下了头，叶乔森的大手依然留恋的抚在她的发间。
“是吗，那，恭喜你了。”许久，她听见自己说，语气不带丝毫感情。
“我想忘了你。”叶乔森叹口气，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这辈子，想忘了你。你走……之后，我会好好生活下去，跟以倩。就这样，忘了你。”
卓陌没有回答他。“恨我吗？觉得我很绝情，很冷酷。是不是？”他笑，“原本，我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因为你，才会改变。”
屋子里重新陷入了寂静，卓陌抱着被子，愣愣的不看叶乔森一眼。叶乔森温柔的眼神，留恋在她的脸庞，许久，才开口。
“陌陌，当年为我留下的伤疤，能让我看看吗？”
卓陌不语，却只是缓缓解开了上衣。蕾丝边的内衣露了出来，却没有一丝害羞的心情。叶乔森顺着卓陌的手指，看向了她的左臂内侧。那里有一道浅浅的伤痕，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初再触目惊心的伤口，也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他才会从来都不知道，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才会错过了这一生。
叶乔森动情的伸出手，缓缓覆盖住那条伤疤，许久，低下头，轻轻吻了上去。
“对不起，这辈子，要忘了你。”他抬起头，深情的看着她的眼，“可是下辈子，我会去找你。我记得这个伤疤，记得它的样子。看到它，我就会认出你。你要记得等我，不要爱上别人。”
他说完，轻轻抱住了卓陌。
那天之后，很久很久，卓陌都觉得有些恍惚。叶乔森的身体，叶乔森的温度，明明都是那么触手可及，却仍然远的像天上的星星一般。她甚至觉得，也许那个下午，根本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叶乔森也不曾给过她任何承诺。他只是，真的爱上了廖以倩而已。
来生的承诺，真的能够算数吗？
十二月二十四，圣诞节前夕的平安夜。
罗列早早把屋子收拾好，挂上了圣诞节的装饰物。他拒绝了所有人的邀请，要跟卓陌单独过节。
这一天的卓陌脸色越发难看，却安静的出奇。一连三个小时，只是静静的坐在窗边，出神的看着窗外。事实上，自从出院后，她的确是安静了许多。有时候，罗列会故意招惹她，她却总是一副淡的不能再淡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从前那个爱哭爱闹的卓陌。
罗列准备好早饭，来找卓陌。敲了几声门，也不见她回应，才慌忙冲进了屋子。
卓陌回过神，看着一脸紧张的罗列，有些莫名奇妙。罗列却长舒一口气，上前把她搂进怀里。
“别吓我。”他说，声音颤抖。
“今天……是他生日。”卓陌沉默，好半天，才蔫蔫开口。
罗列身体一怔，没有说话。卓陌犹豫了一会儿，又轻轻开口，“罗列。”她说，惴惴不安，“带我去晴山，好不好？”
“好。”罗列居然一反常态的没有拒绝她。
比情人节更受欢迎的节日，老天爷很应景的飘起了雪花。罗列把卓陌里三层外三层包成了北极熊，才抱着北极熊出了门。下了雪，路滑，罗列一路放慢车速，整整四个小时，才到了晴山脚下。
一路背着卓陌上山，到达半山腰的时候，卓陌忍不住劝他停下来休息。
“冷吗？”他伸手捂住她的小脸儿，又掀起衣服，把她冰凉的小手塞进了自己胸膛。
卓陌无精打采的看看罗列，一阵难过，却只是摇摇头。
一个小时后，终于到了晴山山顶。还没来得及休息，卓陌就急忙四处寻找。终于凭着记忆，在草丛树林里，找到了那块儿一人高的石头。
罗列看着石头上的字，心里一阵酸涩。他回头看看卓陌，卓陌累的蹲了下来。
“累了，就休息一下。”罗列也蹲下，把她揽到自己身边。
卓陌摇摇头，看着面前的石头，喃喃低语，“你知道吗？这是三生石。就是刻下了彼此爱的誓言，就能缘定三生的三生石。”
“可是，怎么办。”她说，语气突然间开始失落，“我要失约了。”
罗列不语，卓陌呆呆的看着三生石，许久，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奋力站起身。罗列起身照应，然后看着她拿着小刀，在三生石上，一笔一划的刻下了三个字。三个简单的字，让罗列心疼，无法呼吸。他们之间，居然爱到就连坦白，都已不再需要。
她知道的，无需多说，他懂，他会懂，正如，她也懂。卓陌微笑的看着自己的刻字，生日快乐，她说。说完缓缓跌倒在罗列身边。罗列慌忙坐下，把她搂在怀里。
“陌陌，陌陌。”他看着她微闭的双眼，急急的唤着，“不要睡，不要睡。跟我说话，跟我说话好不好？”
“嗯。”她轻轻回答。他却安心。
“你后悔吗。”罗列渐渐平静，他看着头顶两排明显不同时间的刻字，问她，“你后悔吗？后悔遇见他，爱上他吗？”
“不后悔。”卓陌声音轻到几乎听到不见，“就算这是我的命运，我也从来没后悔，遇见他，爱上他，都不后悔……”
“那么，后悔离开他吗？后悔这个时候陪在你身边的，不是他吗？”
“怎么会……”卓陌呢喃，“罗列，叶乔森他，跟你不一样。你有太多太多比我更重要的东西，可他……只有我。”所以，她不可以那么自私。
“我后悔，可我后悔了。”罗列哽咽，没有什么比卓陌这些话更让他难受，她居然笃定的相信，他有比她更重要的东西，“我后悔放开你，后悔丢了你，后悔让你遇见他……陌陌，其实你恨我对不对？你还恨我对不对？”
卓陌睫毛颤动，轻笑，“不恨，我不恨你。罗列……爱过你，我更加没有后悔。”
罗列承认，像他这样随性的男人，纵横商场那么多年，身边无数女人。不是没听过好听的话，却再没一句话能比这句，更让他心动。
一句不后悔，足以换来他余下的后半生。
罗列紧紧的抱着卓陌，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她，他想留住她，不惜任何代价，把她留下，就这样，揉进身体里，成为一体，从此，再不离开。他冰冷的眼泪落在了怀中苍白的小脸上，卓陌微微睁开眼，小手摸上罗列的脸。
“别睡。”罗列慌忙抓住她的手，“别睡。我还没有带你去天涯海角，我们说好的，我会带你去。”
“对不起。”卓陌微笑，柔声细语，她眼神涣散的看着他，“对不起，我还是要，失约了……”
“这里，已经是我的，天涯海角……”
卓陌说完，轻轻闭上了眼睛，笑容却依旧留在唇角。漫天大雪之下，罗列呆呆的看着她好似熟睡的容颜，许久，狠狠把她抱进了怀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