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 两个世界最初的碰撞(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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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对西方的逐步开放过程中,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开小口到开大口,到正式建立外交关系(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我们正式成立了外交部,就是总理衙门),这个过程一般认为是二十年。当时皇帝及一些大臣的私念和这种必然也必须的开放是对立的。在他们看来,我们和西方建立外交关系,进入西方的世界体系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不能容忍的事情。

英国对中国政策的成本核算

此时世界已经进入了殖民时代,大英帝国在全球许多地方已建立起了殖民地。不过,此时英国还是一个商人国度,在制定对外政策时都会进行周密的成本核算,仍然是以考虑成本和收益作为制定对外战略决策的出发点。究竟是将这个地方变为殖民地,还是保持其原样;是由英国人来直接统治,还是扶植本地代理人,思考这些问题的关键仍在于成本如何。所以,当一些地方没有多少人口,缺乏完备的社会组织或政府机关时,英国人可能就会直接占领此地作为殖民地。如果当地有首领(哪怕只是酋长),英国则会利用一下这些首领,然后一步步地使这一地方殖民化。

英国人明白,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完全摧毁其国家机器,进而建立起一个新殖民政府的代价太高,不是它的利益所在。英国人也承认自己就是商人政府,跟中国交战只是先迫使中国开放市场。这就是我们第一讲中说的,英国把中国拖入其世界体系的第一步。英国之所以迫使中国割让香港,就是出于此种目的,当年派马嘎尔尼使团来华,也是想谋求一块地方作为其商业据点。马嘎尔尼的理由很简单,当年明朝政府给葡萄牙人一个澳门作为据点,为什么现在不能给我们英国人一个呢?当时英国人考虑了宁波,考虑了舟山,最后选定了香港。香港的确算得上是中国的第一良港,中国从北到南,没有一个港口比它好,英国毕竟是海洋国家,眼力真好。

所以尽管英国人派来了舰队,但在战争的第一阶段,他们还只是想恐吓一下中国人,如果能通过恐吓达到目的,那就轻松了,未必要真打。于是英国舰队直上天津白河口,这里毕竟离中国的首都更近,恐吓会起到更大作用,然后清朝果真就妥协了。不过,道光皇帝收到的消息是说,洋人在广东蒙受了冤屈——被林则徐枉法冤屈了,他们派舰队前来是要向皇帝喊冤。就像普通老百姓如果觉得自己的冤屈无法在本地得到解决,就可以一路上告,一直告到北京一样。道光皇帝以为就是这种事儿,他想,既然他们喊冤,我们可以去理直啊,我们去把这事摆平不就完了。他不认为这是一场战争,而把其当做了一场诉讼,自认为派出钦差大臣去广东为英国人平反冤屈就没事了。道光帝的这一想法在当时档案里有记载,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然而,当琦善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被皇帝派到广东以后,很快发现事情根本就不是冤屈的问题。英国人仍然是想要中国开放口岸,以达到和中国人经商的目的,他们甚至还要求获得一个据点。谈了半天还是这个问题,给还是不给?显然,琦善身为钦差,其实没有权力答应或拒绝这样的要求。但琦善到最后被逼急了,可能说了一句他可以考虑这个问题之类的话。这边英国人就以为事情可以搞定了。英国人误认为琦善跟他们一样,在涉外谈判中可以是国家的全权代表。他们不知道,在中国没有这回事,中国还没有新式外交,没有这种全权代表的概念,钦差大臣虽然位高权重,却根本没有这个权力。此时林则徐在广东还没走,就把琦善的行为写进奏章,通过广东巡抚递了上去,道光皇帝看后大怒:派他去办事,怎么把国土给卖了!于是,琦善的仕途也就完蛋了。

中英的战争技术和战略对比

琦善被免后,鸦片战争的第二阶段也就开始了。这里有个问题,就是为何英军不立刻把广州占了。其实原因很简单,广州离北京太远了,那里不是危及北京的要害,而只是这个帝国的一个通商口岸。天高皇帝远,广州是唯一允许放肆一下的地方——中国传统的治理思路一直如此,之所以广州能走在变革的前列,就是因为中央政府一直采取默许态度。所以,广州肯定不是帝国的要害。要想威慑清朝,应该直接打到北京去,但那里远啊,而且白河口那里能不能驶入内地还很难说。然后英国人就想到了第二个攻击目标,也就是漕运的起点,长江三角洲这一块儿。他们之前就测量过了,大船从这里绝对可以驶入,他们知道,只要把长江这里一掐,就能断绝漕运路线,北方政权没有粮食,可能就要完蛋。但是我们后来的历史书却说,英国人没有在广东交战,是因为怕林则徐,在福建也没有交战,是因为怕邓廷桢。其实,根本没有怕的道理,他们怎么可能怕呢?

从武器上讲,双方当时的差距并不算太大,当时英国的工业革命还没完成,派来中国的军舰都是一些三桅、四桅的大帆船,轮船也有,但还主要是作为辅助船只应用的。英国人的炮和枪基本还都是前装式的,比我们的精度是要好,但基本还处在一个档次上。我们的火炮也是从前面装药,在后面点火,无非他们比我们装药快一点,射速高一点,也灵活一点。我们的舰船上也安置了大炮,只是船不行。英国人的船都是几层的,一层层密密麻麻的都是炮眼。船舱里头的炮架带着轮子,可以活动,这样就可以调整角度,装填好炮弹以后,就把炮推到炮口,轰的一下,将炮弹发射出去以后,炮架就会利用后坐力退回船舱,船舱后都放着大的棉花包,防止后坐力对船体的破坏。当时每一尊炮都是利用绳子牵引的,如果绳子断了或是乱了,炮就有可能乱撞,甚至把船撞沉。历史上多次出现过这种事故,就是作战时船舱里的炮乱撞,结果把船撞沉了,所以发射火炮时必须严格管理。大家想想,这样的火炮和当时中国所装备的火炮相比,尽管火力很猛,而且可以一次几十门炮齐射,瞄准的技术也更好,但基本还是处在同一个等量级的。中国沿海的许多要塞都装备了大炮,后来林则徐到广东整顿海防,发现这些海防炮没有瞄准器,而且不能移动,于是也采取了一系列的变革措施,不过,清军的火炮的确没有英国人的好。枪也如此,英国人当时装备的是前装燧发滑膛枪,而当时清军也有三分之一的军队都装备了火铳。单从人数上看,装备火枪的清军总人数应比英国的多,但是英国人的具体战术是和使用火枪相配套的。他们作战时组成方阵,当时不像后来这样讲究散兵线,士兵们会排成三到四排,前排放枪,后排装药,前排射击后立即后退,后排就顶上,层层轮换,有条不紊,这样方阵就能够保证不断地发射。当中国人面对着这种能持续放枪的方阵时,不消一会儿就散了——被打散了或吓散了,当然也就无法对英军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这种情况在世界其他地方都很常见,真的不是中国士兵太怂,只是英国人的战术真的太厉害了。英国人后来也曾经攻打过虎门炮台,那些炮台曾经被林则徐和琦善等人加固过,而且往上面增了许多兵,但是没什么用,为什么呢?想想看,炮台也就一小块地方,平时几十个人就足够了,无非就是搬搬炮弹,放一下炮,往上增兵几百人有什么用啊?没什么用,只能是给人家当活靶子炸。而且我们的炮台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没有盖儿。那个时候火炮的威力还不算大,在第一次鸦片战争的时候,就连开花大炮都不多。开花大炮用的炮弹是什么呢?就是在球形炮弹里再装上*和*。那个时候好多的还是实心炮弹,威力有限,如果炮台上加筑了顶盖儿的话,炮弹一般射不进去,只会砸一个小坑,只有开花大炮才会在发射到预定目标后爆炸,此时威力才大一点,但如果防护坚固一点,也可以顶一阵。所以,当时如果炮台有顶盖,就能起到很好的防护作用,可是那时的炮台基本都没有盖儿。去沿海的一些战争遗址参观就会发现,那些炮台外表看起来很不错,开放式的,利于游人参观,但打起仗来就不行了——被人瞄准了一顿猛轰,估计连人带炮都会炸没了,然后步兵登陆一冲,这边就彻底溃退了。所以虎门一战,关天培手下三千将士几乎全军覆没,他老兄也抹脖子了,但英军只有几个受伤的。你想想,这打的是什么窝囊仗。

其实,鸦片战争之败,不在于清军的将领和士兵不勇敢或者不爱国,也不是武器差太远,关键还在于具体的战争技术和战略境界比别人差太远。清政府不知道炮台还要修筑顶盖,而且增兵也不是这么个增法,往炮台上多增兵就是增大伤亡嘛。后来沿海的历次战役几乎全是如此,唯一给英军造成较大损失的就是镇江,在这里,八旗兵最后一次捍卫了他们祖先的荣誉。以前八旗兵很厉害,但康熙以后一直表现不好,这一次是他们最后一次闪耀光辉,副都统海龄率领他的一千青州兵确实打得很不错。当然,英军也太大意了,因为之前沿途的战役赢得都太顺利了,所以在攻打镇江时他们没有按照之前的作战模式——先依靠密集的炮火把中国军队的防御体系砸烂,然后再派遣步兵登陆——这一次英国士兵没有准备炮火就直接上岸了,然后就跟八旗兵肉搏,所以这一次英军伤亡了一百余人。马克思曾说,如果英军一路都是这么损失的话,他可能就到不了南京。毕竟英军的总人数是很少的,但给英军造成重大损失的战役,也就这么一次。

所以说,现在回望当年的鸦片战争,中英两国军队在物质上的差距并不算大,关键是战术境界差了档次。我们的军事思想和军事组织已经落后了欧洲许多年,中国军队早就用上火器了,明朝就建立起了专执火器的神机营,但从来没有想过在军事组织上进行革新,将冷兵器时代的肉搏战法转变为现代利于使用火器的新式战法。清朝统治者和军队将领或许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因为在此以前他们没有遇到过像英国这样的对手。而一旦遭遇这样的强敌之后,他们就会觉得非常不适应。这么多能战之士,从全国各地征调到沿海,却是打一仗败一仗。我们历史书上所说的英雄,从关天培、定海三总兵到陈化成,这些英雄们的战绩都非常差,他们最伟大的地方就是死得比较壮烈。其实海龄是打得最好的,但我们却没把他当成英雄。总之,中英之间软件建设的巨大差距,导致这场战争一直呈现一边倒的态势,英军最终打到南京,中国被迫与其签订城下之盟。

开放教禁带来了西方的输入

对道光皇帝来说,《南京条约》是莫大的耻辱。此前的清朝皇帝还没有在战败的情况下跟对手签订过这样的条约,所以道光帝觉得这种事落在自己头上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说良心话,在当时的帝制时代,所有的人都是臣民,只有皇帝一个人是有自主性的人。可以说这个国家唯一需要担当责任的就是一个皇帝,其他人都不需要有什么责任心,起码从法理上讲是这样的。除非你有额外的精神,就是想治国平天下。但前面讲过,清朝恰恰又是一个皇帝不让士大夫胸怀治国平天下之雄心的朝代,所以士大夫既没有多少自主性,也缺乏积极性。这样,全国只有一个皇帝要对国家大事负责,所以他确实是很难受的,但尽管他很难受,却并没有对这样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进行深入思考。在签订这个条约时,其实道光帝只是想尽快地把这事情解决掉,无论是赔钱也好,割让香港也好,五口通商也罢,他只希望把这件麻烦事赶快解决掉。包括后来严重损害中国司法独立,让我们中国人感到非常屈辱的领事裁判权,也就是外国人在中国违法时,中国将对其审理的权力让渡给外国领事,这个条款其实是中国人拱手相让的。之前由十三行管理外商的时候,外国人在中国犯罪究竟由谁审理,按哪国法律审理的问题一直没能解决,中国人不胜其扰,最后中国人让外国自己处理算了,我们不管了。后来外国人也说,中国不是个法治国家,因此外国人不会将在中国犯了罪的外国人交给中国法官审理,这种事情一般是由外国领事负责,外国领事在此时就相当于法官了。到最后,凡是外国领事主持的法庭,基本就是由领事说了算。进入二十世纪后,中国人看到中国的法律无法制裁在华违法的外国人时,感觉非常痛心,但一开始这其实是中国人自己送出的,外国人根本没提这件事,不过既然你送了,人家也就笑纳了。

中英《南京条约》没有规定开放教禁,但是里面有一项关键条款。英国人是个很有意思的民族,鸦片战争是它打的,但在打完仗以后,它觉得其他列强也可能跟中国打仗,所以在《南京条约》的附件中有一项“利益均沾”条款,其中规定,大清帝国以后跟其他西方国家所签订的条约,其效力应对所有的西方世界有用。别国打了仗,占了便宜,它也跟着沾光。之后法国、美国就跟着来了。法国当时是罗马天主教教皇的护教国,也就是说它有支持宗教传播的责任。在中法《黄埔条约》中,对比《南京条约》多了一项条款,就是开放教禁。这个条款是很重要的。以前中国也曾对西方天主教开放过,后来因为礼仪之争断绝了,到雍正时期就彻底禁教了,这一次又开了。开放教禁以后,事情就发生了很大变化。法国人的意图只是开放天主教,虽然新教其实早进来了,但也通过条约得到了正式地位。天主教的传入在中国引起过很多纠纷。天主教主要在农村传播,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以后,很多的教案都是它引起的——在乡村引起过很多很大的纠纷,总是生出一些群体性事件来。新教在传播中虽然引起的纠纷不多,但它给中国带来的变化和影响十分重大,比如太平天国起义的诱因之一就是新教的传入。后来中国的变革,从自强运动、洋务运动到戊戌维新,甚至到民国后的军阀时期,很多都跟新教有关。真正在中国有影响的传教士,基本都是新教的传教士,这很有意思。还有像《万国公报》这样由新教教士创办的报纸,对中国思想界起到了一定的启蒙作用。也就是说,开放教禁,其实也就是开了一个后门,借着这个后门,西方思想借着传教士的力量再次输入进来。中国最根本的变化是要靠信息的输入,而不是枪炮,枪炮只是一个引子,要想真正让这个古老的帝国发生变化,其实还主要得靠新信息的输入,而当时的信息输入者之一就是新教。所以说,关于新教对近代中国的影响,在以前的中国历史研究中,可能长期被低估了。

传统历史缔造的两个神话

传统的灌输式历史,关于鸦片战争曾经创造了两个神话,如今都需要我们破解。

其一,就是忠奸格局的神话。它实际上最初是一个民间流传的范本,民间常常流传杨家将、岳飞传之类的爱国故事,在这种故事的叙事中,忠于国家的将领在前线杀敌报国,一般来说是胜券在握的。但他们最后失败了,为什么呢?民间的说法就是有奸臣在后方捣乱。这种叙事的逻辑是:如果后方没有奸臣捣乱,中国人将每战必胜。

这种忠奸格局尽管是民间叙事,但对朝廷毕竟还是有影响的,这在鸦片战争中特别明显。在民间叙事中,林则徐是忠臣,洋人们都怕林则徐,穆彰阿、琦善他们则是奸臣,专在后方捣乱,如果没有他们,鸦片战争的结局肯定不会是这样。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洋人们怕林则徐吗?其实不怕,后来林则徐被派到浙江,跟裕谦一起组织抵抗,也是照样失败。事实证明,琦善来了之后,并没有削弱广州的防务,最后还不是一败涂地。林则徐一个人是不可能挽救清朝的败局的,他也就是刚睁开眼睛而已,睁开眼后他也没有办法来战胜这些洋人,他也手足无措。

而且,不一定在前线的就是忠臣,身处后方的就是奸臣。茅海建先生的论著告诉我们,待在后方还没有上前线的人,一般都喊得很凶,都是忠臣,可一旦上了前线就完了,因为他们发现事情和想象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而且这些京官一般都会惊呼满地都是汉奸,他们都很疑惑,在中国打仗,为什么中国人都向着英国人啊!他们的惊诧有道理吗?没有。我看材料时发现,当时多数中国老百姓在战争中其实没有什么立场,因为他们的观念是,兵和匪差不多。在中国历史上,兵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归属于一个封闭的组织。如果被派出去打仗了,他们的纪律就会很不好,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抢劫老百姓,所以沿途的老百姓都跑光了。俗语说,匪来如梳,兵来如篦。兵来了肯定要躲,所以常有躲兵的说法,注意,这里躲的不是敌方的兵,而是自己的兵。英军来了中国老百姓也躲,不过,从现有的材料来看,当时英军的军纪要比清军好一点——我们老百姓会跟英国军队做买卖,因为他们发现洋兵很少欺负他们。在长江沿岸,只要英国军舰泊岸了,农民们就挎着盛着茶叶蛋什么的篮子,很勇敢地爬上大军舰,跟英国人做交易。这个真的没办法,老百姓们都没有什么立场,但不能因此就说他们都是汉奸,至少,当汉奸还是要有条件的。

但是,当时到前线的官员都很恐慌,感觉遍地都是汉奸。然后就有人问了,为什么清政府不发动群众,让英军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其实清政府也想过,好多朝廷命官都想发动群众,借此组织民团。于是,另一个神话也在战争中逐渐形成,就是百姓怕官,官怕洋人,洋人怕百姓。这有点类似老虎棒子鸡的游戏,中国人骨子里都喜欢这个游戏,其实它也是个神话。即使朝廷成功地发动起群众,他们也未必顶事。像三元里抗英这件事,其实就经过了我们长期的演绎加工。英国人明明就损失了一个人:英国人用的是火绳枪,需要用明火将引火索点着,然而当时大雨如注,火绳枪也就起不了作用,然后有个英国士兵就被中国农民用钩镰枪给钩去了。英国人发现后,又派出一个燧发枪连的士兵去把受围困的军队救回来了。就这么一件事,却演绎成了三元里抗英斗争大捷,杀死一名英军少校等。如果当时我们的民众真的同仇敌忾,能对英军产生这么大的威胁,那当时朝廷或地方政府发动发动群众不就能打赢那场仗了吗,也就不用签条约啊。而且,当时政府其实一直在发动群众,很多档案材料都可以证实这一点,只是效果不大而已。所以,这个故事也是一个神话。缺乏组织而且没有什么先进武器的老百姓,怎么可能会抵挡得住英国的正规军呢?根本就抵挡不了。

中国近代化的第一步

鸦片战争结束之后,中国开始迈出近代化的第一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也赞同将1840年作为中国近代史的起点,中国自此开始被拖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尽管鸦片战争之后中国被迫开放了五个口岸,但中国官方却一直想办法去抵抗,就是明开暗封。你们外国商人不是来了吗,来了我不让你卖出东西。当时外国人也是异想天开,一看到中国开放了,就把各类大宗商品哗哗地往中国运,就连刀叉、睡衣、钢琴都运来了,但这些玩意儿中国人怎么可能接受得了呢?肯定卖不出去的。当时外国人对中国市场还不太了解。而且,由于具体的商贸规则还没有制定,所以开放口岸之初,开展正式的中外贸易还存在许多障碍,此时仍然是以走私贸易为主。但有一个变化,关键在于他们把上海作为五个通商口岸之一,这是英国人最聪明的选择之一。

当时上海还是一个小县城,一个非常非常不起眼的小县城,本身主要是长江所携带的泥沙在入海口形成的三角洲,发展历史比较短,没有什么底蕴。但上海的优势在于位居长江口,而且跟江浙是一体的。它是江浙向外的一个延长点,以广大的长江沿线为腹地,尤其是以长江中下游这一地区为支撑。而那里从唐以后就是中国市场经济最发达的地方,在清朝依然是如此。这一带的农民没有多少自然经济的概念,他们的生产主要是为了交换。比如,农妇的纺织业基本就跟包买商的概念联系在一起。包买商把原纱批发给各家各户,等他们织成布后再以较高价格收回来,这种形式作为一个巨大的商业网络在江浙地区长期存在。在开放口岸之前,政府可以利用广东十三行这样的官商机构控制对外贸易,此外只能进行非正规的走私,走私的主要货物就是鸦片,这是一种非常恶劣的走私。但到了上海这里就不一样了,本来这一地区就有很强大的商业潜力,而且有根基很深的市场网络和商业传统,所以很快就能跟外商达成一致,很多原来在澳门、珠海一带跟洋人打过交道的人也很快在上海找到了新的发展机遇,于是这个地方很快形成了一批买办商人,上海的广东帮逐渐形成,并在上海立足。到了1850年以后,上海的对外贸易总额已经超过广州,成为中国最重要的对外贸易口岸。

当时在上海的外国人不愿意在城内居住,希望在城外规划土地建房,当地官员也觉得管理外国商人比较棘手,于是上海道的官员就跟外国人签订了一个租地的条约,即后来外国人的居住区发展成租界的雏形。现在的上海市就是围绕着租界开始发展的,原来老的县城反而被冷落了。当时租界外边是华界,华界也模仿租界的管理办法,于是,整个城市都以租界为发展的模仿对象。上海这样一个大城市的出现,也在日后极大地改变了中国。从前的上海就是一个小县城,无论是从政治还是经济方面都没啥地位。但从此以后,上海不仅一跃成为中国的经济中心,而且在相当程度上也成了文化和政治中心,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很多事儿都是在上海发生的。越往后,上海的重要性越强。上海的出现,使中国的政治地理格局发生了改变。

清政府对鸦片战争的态度,如刚才所说,是希望尽快把这场战争以及它所带来的影响消解掉,统治者希望假装这事情没发生过。于是,整个朝廷对这个事就不再说话了,只有少数人开始努力地去逐步了解西方。比如说梁廷枏,他有一本笔记叫做《夷氛闻记》。他通过各种渠道了解西方,从而著有这本笔记。更伟大的是魏源,他根据林则徐编纂的《四洲志》以及其他一些资料编了《海国图志》。现在有人批评魏源没有知识产权的概念,书成之后居然完全没有提到林则徐的名字,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做了很大的贡献的。做得最好的,当属徐继畬,他当过巡抚,编了《瀛寰志略》,这本书是当时中国人描述西方最好的著作。魏源其实还是比较马虎的,《海国图志》有些地方很想当然,到了《瀛寰志略》这里就很不错了。但这样一些努力当时都被埋没了,他们绝对都是一些超前的人,所以他们的书在当时没有多少人看。此前还有一个福建的士人,曾被掳掠到西方,后来写了一本《海略》,基本也描绘了西方大致的情形,但出版以后仍然没有多大影响,发行量非常小。当时不仅是朝廷,普通百姓也希望把鸦片战争给忘了,士大夫都假装不知道。毕竟此时还只是五口通商嘛,整个内地还看不到多少洋人,也看不到什么洋货,除了鸦片。而鸦片此前已经输入,所以大家觉得都无所谓,从上到下竞相装鸵鸟。没有人想办法去改善军备,改易军事制度,或者学习西方造点大船——最早也有人模仿,但工艺不行,造不出来,就算了,没人想去买一艘回来仿制。《南京条约》一签,所有事情就过了,然后就想怎么把开放了的几个口子重新封上。以前是一个口子,现在多了四个小口子,多了就多了呗,我还可以把它们封上。于是,随后就发生了第二次鸦片战争。

第二次鸦片战争

第二次鸦片战争发生在英国人和法国人要求续约的时候。这场战争在国外被称为“亚罗战争”,也就是由“亚罗号事件”引发的战争。我们的历史书也讲过,所谓的“亚罗号事件”,其实是一个非常微不足道的事件,一艘挂着英国国旗的中国船,被中国水师查了一下,然后有个中国士兵把那面英国国旗拽下来,踩了一下。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这本来就是一件小事,放到如今,完全可以通过外交交涉解决的,但在当时却比较麻烦。首先,当时中英还没有建交,当时中国政府还没有承认英国外交使节的正当性,那该怎么交涉呢?其次,中国也没有什么衙门可以和英国使节交涉,哪个部门愿意出面担当呢?礼部不买账,理藩院也不管,也没有外交部,所以,最后只有两广总督出来交涉,但他也交涉不了。最重要的问题在于,当时的英法两国,尤其是英国,根本就不想通过外交途径来解决这一问题,它们不希望这一事件被简单地处理掉,而是想以此为借口,迫使中国进一步开放。英法觉得五口通商很不够,除了上海以外,其余的口岸都不合格,开了和没开一样,所以这一次必须让中国真正地开放市场,必须要让通商口岸扩大到沿海各处。其次,要跟中国建立外交关系,也就是让中国政府承认外国公使的正当地位,允许其进驻北京,而且中国也必须派出使节到外国。总之,要迫使中国全面接受正在形成中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能够不打仗当然更好。但他们确实希望利用这件事给中国政府增大压力。如果通过谈判或是恫吓的方式能达到目的的话,就不必使用武力,但如果恫吓不起作用的话,那就只能打了。

于是,第二次鸦片战争燃起了战火,广州沦陷,叶名琛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然后就被抓住当了俘虏,给弄到加尔各答。其实,叶名琛的行为并不是个笑话,在那个时代,叶名琛要用自己的行动表明自己是个负责任的忠臣,他能做的最多就是这样了。他以及他所率领的军队的确抵挡不了英法联军,换谁谁也抵抗不了,只有当俘虏;当然,他可以死,但是使命没有完成,皇帝不让他死,是要他主持交涉的,所以只能当俘虏;当了俘虏他表现得很英勇,不食敌粟,自己带了几袋米到加尔各答,把这几袋米吃完后,就绝食死了。叶名琛的悲剧实际是朝廷的悲剧,面对这样的危机,朝廷只会装作不知道,当鸵鸟,拒绝英法两国的要求。但其实真能装得了吗?装不了!要说真正可笑的,是京城的咸丰皇帝,道光皇帝的儿子。此时太平天国起义势头正劲,南方几个省都在太平军掌控之下,清政府已经内外交困,不行了,只得被迫答应英法联军的要求。事实上,中国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所签订的中英、中法《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相比,除了赔款数额加了一点以外,没什么本质区别。为何会这样呢?本来清政府已经答应了,后来英法公使进京换约,外国公使提出从天津大沽口走比较近,从大沽口溯白河这条线路进京比较方便。但清政府坚持让他们从北塘走——咸丰皇帝已经授意僧格林沁在北塘埋伏着兵,如果公使从北塘走,就可以让人化装成土匪偷偷打他们一下。咸丰帝非常喜欢僧格林沁,因为他们两个人在做鸵鸟这种想法上是一致的。

为什么咸丰帝想让僧格林沁打外国公使一下呢?尽管当时战局已定,只要换约完成,《天津条约》就能正式生效,但是咸丰帝对于外国公使进京这件事是非常不高兴的,他宁愿多开放几个口岸也不希望看到外国公使进京,乃至互派使节。中国人真正以驻外使节的身份出访他国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当时根本没想过要派人出去。而且皇帝不仅不想派人出去,更不希望外国人进来,哪怕外国使节只有几个人。因为他们从不下跪,对皇帝来说,这就是大问题,以前乾隆时还能把人赶走,现在却只能让他们在北京城里待下来了。咸丰相信,外国公使进驻北京,而且不向他行下跪礼将是对中国礼制的重大威胁。咸丰担心,如果外国公使见皇帝不下跪成为榜样,那么其他臣民见他也就不会下跪了。他认为自己的统治就是建立在臣民对他下跪的基础上的,行跪礼象征着对其统治体系及其帝国的臣服,臣服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社会道德,不能被冲击。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公使进驻北京后,北京老百姓并没有跟着他们学,人们都认为不下跪是洋鬼子的特例,自己还是清帝国的臣民,所以照旧向皇帝下跪。其实,传统的帝国造反者也不是不想向皇帝下跪,他们只是想复制一个跟原有体制一样的体系,从来都是如此。所以,外国公使进驻北京以及不向皇帝下跪并没有引起中华礼制的崩溃。但是在当时,皇帝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很恐慌,想尽办法要拦住英法公使,哪怕是出损招偷袭一下人家也要拦住。后来英法公使仍然坚持从大沽口走,结果就被防守大沽炮台的清军袭击了。当然,这个毕竟还能看成是外国公使不守规矩在先,如果英法公使真的从北塘走,而僧格林沁又偷袭了他们,那就不好说了。

大沽口的袭击似乎有点理亏,是因为他们毕竟只是使节,是进京换约的。当然,这也不是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全部理由。还有一种说法,英法联军进京后,发现此前的使团被关押在天牢里,清政府给他们定的罪名是反叛者,而且有些人受到了虐待,或被施以酷刑而被折磨致死,所以他们就很愤怒,进而烧了圆明园。其实,这些愤怒也都不能说明他们非烧圆明园不可。我觉得圆明园之被抢、被烧,与这个园子怀璧其罪多少有关。这么大的园子,有这么多好东西在里头。在那个年代,战争都带有很强的商业性质,一般军队在战争中都会公开抢劫,从欧洲封建时代后期开始就已经是这样了。战争就是商业行为的延伸,先是雇人打仗,抓俘虏,然后就去要赎金;打赢了就占据某 个地方,然后抢东西,这也可以看成是某种赔偿。可见,当时的战争就是一种商业行为,对英法军队来讲,干这种事也不稀罕。虽然说在他们国内已经有些文明人,比如像雨果这类作家,觉得做这种事很丢人,但是就当时国家整体而言,他们的道德水平就这样。国际政治的道德水平其实是逐步提高的,那个时候还是丛林时代,丛林时代的道德规则就是弱肉强食,所以只要找个借口就能公开地抢。

最后,圆明园被抢了,皇帝跑了,条约也重新签。除了损失圆明园,损失了藩库的银子,损失了大量的金银财宝之外,条约还是那个条约,《北京条约》就是《天津条约》的翻版。而且在此期间,俄国人还趁火打劫,把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的地方全部抢走了。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当地没有人,几乎千里无人烟。清政府认为关外是龙兴之地,不许汉人往东北迁徙,所以那一带长期无人。俄国政府借助哥萨克组成的拓边队,逐步往里渗透,直到把这片土地完全占据。等到失去了这片土地后,清政府才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东北长期无人的话,那么这一带早晚会被外国势力占据,于是才逐步开放柳条边。今天东三省,包括内蒙古东部的人大多都是清末民初从山东、直隶以及山西迁过去的。其实汉人很早就有移民动机了,只是清政府不许而已。

中国在对西方的逐步开放过程中,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开小口到开大口,到正式建立外交关系(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我们正式成立了外交部,就是总理衙门),这个过程一般认为是二十年。当时皇帝及一些大臣的私念和这种必然也必须的开放是对立的,在他们看来,我们和西方建立外交关系,进入西方的世界体系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不能容忍的事情。他们所想的最佳方案是什么呢?西方的世界归西方的世界,我的天下仍是我的天下,互不干涉,我不再说自己是天下中心了,我不想去管你,你也别来管我,即使你管我了,在你来的时候,能不能假装不管我。咸丰讲了,只要公使不进京,或者不当着朝臣的面不向皇帝下跪,哪怕多赔点银子,多开放几个口岸都是可以的。在他看来,维持面子最重要。所以同治时期,进驻北京的外国公使第一次觐见皇帝后,清廷让他们从边门走,而不是让他们从朝臣常走的正门,即东华门走。中国人很高兴,我们终于赢得了一次外交胜利,羞辱了他们啊。其实外国人并没什么感觉,我见了你的皇帝就行了啊,而且故宫那么多门,他也搞不清楚哪个是正门哪个是偏门。在东西方的交往中,不少人常常因为这种礼仪上的占便宜而沾沾自喜。也就是说,这种意淫的观念,这种跟面子相关的所谓的礼仪,在一些人的头脑中已经根深蒂固。实际上,当你发现占了很多小便宜时,可能你已经吃亏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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