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门时，这个小镇正在下一场极大的雪。已经是傍晚。没有热水和暖气，出租屋里的潮湿和阴冷让我似乎有点感冒。当我推开大门，雪呼地一下吹进房间里，也吹进我的脖梗，有种细软的痒痒感。
在等公交的时候，顺手买了杯热饮，付钱的时候才发现手心里攥着的小药瓶已经变得汗津津，而且冰凉。
雪还在下，公交车也没有来。
我手里端着热饮，心里想着或许公交站台安置些座椅，应该会比较好。和我一起等车的还有一个老人，他穿着尼龙大衣，帽檐上有一层细细的雪花，他的睫毛上也有。他的手揣在兜里，胳肢窝下夹着一份今天的报纸。标题大概能看到类似于墓地的价格之类的话。
“今天真冷。”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她带着一顶黑色宽边毛毡帽，双手插在羊毛大衣口袋里。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了，她站在酒馆门口的房檐下很久。雪被风吹得偏斜，落在酒馆门口的铃铛上。
整个天空是湿的。
我每天下午都会坐公交车来到这个酒馆。站着，偶尔坐在酒馆里靠窗的桌子旁，看着窗外。
我很喜欢在酒馆里打发百无聊赖的难熬时光。
我经常会在这家装修风格很烂的破旧小酒馆的腐烂窗户旁看见她。通常她手里端着一扎从酒馆里买的啤酒，慢慢喝着，她几乎不怎么进入这个酒馆，但是她应该算是这个酒馆的真正粉丝了，我想。
我第一次喜欢上这个酒馆，可能源自于它被虫蛀的松木窗框散发出的气味儿，这个味道很像我女朋友做完家务之后，后脖颈和腋窝散发出的味道。
现在是我前女友了。
我仰头吞下手中的药片之前，确实挣扎了一下……要表现出挣扎。然后我看向窗户外不远处落满白色大雪的草坪上的莉莉丝，不知道镇上谁的狗，但大家都知道它的名字，莉莉丝。草坪交接着昏暗的天空。我感觉掌心在发热，手心攥着的小药瓶似乎变得微烫。
我把药片倒在手心里，攥着。
没事了，没事了。这个世界就要在我面前消失。窗外干净利落的树枝上有鸟在咂摸着嘴，还有鸟在飞。
我点的是血腥玛丽，一种番茄味儿的鸡尾酒。红色的液体，透亮的玻璃杯倒映出一个黑色的影子。然后，那影子转过身来。
窗外的她温和地看着我，眼睛里又水又亮，像是早上刚刚从藤蔓上摘下来，还带着露水的葡萄。
“你在哭吗？”她隔着玻璃，我看到她的嘴唇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在哭吗？”
我很想触摸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好长，眼睛水漉漉的。我们两个人隔着窗户对望，相比于我，她才像是哭过的那一个。
我在窗户这一边，她在酒馆门外，手里拿着一扎啤酒。她黑色的帽檐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像是手里啤酒的泡沫逃逸而出。
她把啤酒喝光了，她把杯子放下了，她的帽檐轻轻碰到檐下的铃铛，一些雪掉落。她要走了。
我又想起我前女友对我说的那句话。她说，你是空无一物。
前女友是一个诗人。
可爱的女孩子都走了，我摇摇头，准备吞掉那些药片，我等待服务生给我一杯温水。而这时，酒馆的门开了，我看着她踏着时光而来。
“我看过你。”她径直坐在桌子对面，摘下帽子放在身边的座位上。
“服务生，再要一扎啤酒。”
“我确实经常来这里。”我说，手里的药片悄悄攥紧。
她摇摇头，“摩西先生，我见过你，在电视上……对，是一档真人秀节目，天使降临对吧。”
俗气的名字啊。我叹息一声，只能承认。
“先生你表现很好啊，上一次在节目里和一个女诗人谈恋爱，好感人呐，最后她真的为你而死了吗？”她似乎很好奇。
“嗯。”我低下头。
“这件事让我很痛苦。”
服务生端上一扎啤酒，她拿起啤酒狠狠喝了一大口，发出很惬意的一声叹息。
“这么说，你是她的天使了。”
“什么天使，我带给她的只有不幸……我也退出那档真人秀了。”
“可是她得到了真爱不是吗？你是她的天使。”
我沉默以对。我不知道参加那一档节目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那个节目，我真正成为了明星，和女诗人恋爱的浪漫程度足以慰藉万千少女，可是她最后却就那么死掉了。
她死后节目停播一段时间，后来收视率下滑。导演和我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能挽回颓势，我只能在出租屋里醉生梦死，导演无计可施之下继续跟拍我的状态，没想到收视率竟然有所回升。
而节目组昨日打电话来，告诉我只需要配合着，吃掉这一瓶白色药片。
“吃掉这个，你就真正成为了天使。为爱牺牲，大家都爱看。”
“啊……”
“别担心，是维生素。”他们语气轻快，似乎已经准备庆祝节目的伟大胜利。
我端起酒杯，做出一个凄惨而悲痛的表情：“她是我最喜欢的女孩子。我不是天使，我只是一个爱她的男人。”
对面的女孩的嘴唇微张，眼睛里似乎要流出泪来。
“先生……先生……您和电视里一样深情。”
“说笑了……只是我卑微的爱情而已。”我声音不大不小，我想这应该是足够现场的录制人员收音收得清晰。
“我看到你在哭。刚刚在外面的时候。”她指了指窗外，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
“我陪你哭。”她说。
这样就有新的素材了，我的职业生涯还没有结束。
“不过你要先交出那瓶药。”
我的身体一颤，这个动作我在家已经反复练习了千万遍。震惊，迷惘以及不可思议。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颤抖着，手心里攥着药瓶，标签的位置漏出一块，刚好是能看到药品名的位置。
“交出来。”她伸手。
“交出来，我请你喝酒。”
我竟递给了她。
“现在我们喝酒吧。”她举杯，我举着一杯鸡尾酒，有点尴尬。她笑着叫服务员又端上几扎。
“这大雪的天气，喝啤酒吃火锅最好了，可惜没有火锅，喝点啤酒凑合下。”
“嗯。”
无论是现实中还是节目中，我都没有喝得这样醉过了。我想起我和前女友在节目里初遇，她去野外收集各种鸟类掉落的羽毛，而我奉命去田野间寻找真爱。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从乡村茅厕里走出来，捏着鼻子，可爱极了。
后来我告诉她，我在录节目，她是我的爱人。
我后悔告诉她这件事。因为大大削弱了节目效果，主要表现在她极度不配合。
“我承认我爱你，可惜你并不爱我。你空无一物。”她这样说，用诗人的表达方式。
节目里肯定不会录进这句话。但是和她继续恋爱没有意义了。
虽然她很可爱。
眼前的女孩子还在继续喝着，她似乎也有些迷迷糊糊。我听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掉了掉了，哎呀。”她嚷着就要钻到桌子底下去。
“我来吧。”这是我表现的好机会。我低头，钻进桌子底下，摸索了很久，然而除了她的皮靴，我什么都没找到。
“啊……”她敲了敲桌子
“找不到算啦，好像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额头已经微微出汗。我拿起眼前一满杯扎啤灌进喉咙，然后微笑。“没找到你的东西，要不要叫服务生来……”
“服务生！”她喊了起来。
“客人，您需要什么？”
“唔……再来两个扎啤！”
我想揉她的脑袋了。我想我是喜欢她了，这种喜欢应该不是突如其来……也许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或者是看着她在窗外发呆的时候吗？还是她敲窗子说，你在哭吗？露出那样神情的时候？
节目播出以后，她应该也会人气很高吧。
“你真可爱。”我脱口而出。我想我是醉了，今天的录制应该很成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能继续和她谈恋爱……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人生真美好。
我越来越眩晕，她对我傻傻地笑着，她的脸纯真得像天使一样。然而这种美好的笑容却撕裂了，她的表情变得奇异，夸张，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尖叫着从座位站起来，她拥抱了我。很奇怪啊，我的身体软绵绵的。迷迷糊糊之中，我看到她从我口袋里掏出了那只小药瓶，她哭着，抱着我逐渐僵硬的身体痛哭着。
我仿佛飘了起来，我看着摄像机从角落里移出，对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拍摄，不放过每一颗掉落的珍贵泪珠。
“今天真冷。”我想对她说，可惜在她怀抱里的我只吐出一堆白沫。
救护车的声音从远及近。
我终于想起来她的表情为什么那么熟悉。
这是上次我前女友死去之前，我对着镜子练习千百遍的表情。
周围的围观群众为她披上一层厚厚的毯子。所有人都在安慰她。
“别哭，是他自己想不开。”
“他是为了爱情而死啊，别太难过了。”
“他就是那样的人啊，节目里他已经那样肝肠寸断了，自杀的话应该很正常吧。”
她没有擦拭自己的眼泪，妆容却没有一点融化。
“都怪我，让他捡回了药瓶，都怪我……”
“不能怪你啊，你让一个为爱而死的人解脱了。你是他的天使。”
我看到她不动声色地在毯子上蹭了蹭沾满粉末的手指，不得不佩服她的冷静——这让她更可爱了。我想我现在应该是真正爱上了她。
我飘在酒馆的窗子旁，酒馆门口的节目组人员对着门外屏息拍摄着。
她一个人走进空旷的风雪里。
“摩西先生早就想要自杀了吧，没想到居然能拍摄到摩西先生自杀的过程。”
“毕竟他那么爱他的前女友。”
“这一期天使降临收视率应该很好吧。”有人小声嘀咕。
“导演新选的女主角诶，演技好厉害……”
“这回就是咱们节目里新的明星啦……说实话摩西先生人气下滑以后，我还以为咱们节目要停播了。”
“别胡说，晚上去吃火锅庆祝吗？”
“好啊好啊，下雪天吃火锅喝啤酒很棒的啊。”
(本章完)